有人说,悲伤是一种病,它会传染,每个人都可能患上,也最终都能被治愈,只不过都会留下或浅或深的后遗症。可是真正的悲伤是不能传染的。当你经历其中时,身旁人的安慰,正是他们不能体会你的处境之证明。至少安津是这么认为的。
这几天,汶川地震的新闻随时都在动态滚动播出,伤亡人数不断往上攀升,这还没有算上那些失踪的。安津每次看到关于失踪人数的报道,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受。地震已经过去2天了,阿秋还是杳无音讯,不知生死。香芹开车去青城山找她,靠近景区的路已经被乱石封死,根本没法靠近,更别说往里走了。听山上陆续下来的人说,前山塌掉了将近四分之一,后山更严重,几乎成了乱石堆。她不清楚也无从知道阿秋到底去了哪里,现在何处。问那些下来的人吗?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岁出头、背包的女孩子?山上哪里还见得到人啊!都是滚下来的石头、砸断的树木,还有大大小小的堰塞湖。平时看着山泉水细细往下流,这么一震,不知道从哪里跑来那么多水,把能盛得住水的地方,都装得满满的。
香芹有点绝望了。她冲动地想自己往山里走,被老公硬拉了回来。
你冷静一哈!这个时候能从里面出来,已经谢天谢地老,你还要往里进?不要命了吗?再震一哈楞个办咧……
她还能做什么呢。回去路上,她蔫蔫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
香芹打电话给安津,问他知不知道阿秋家里的电话,这个事情已经有必要跟她家里人讲。安津并不知道,而且暗地里奇怪,为什么芹姐会以为他知道。他告诉香芹,在QQ上给阿秋留了言,阿秋也一直没回复。说完就后悔不该加上这么一句。他知道香芹此时此刻的感受,其实要比自己还要更糟。
安津觉得这回就要失去阿秋了。他很悲观。他也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QQ上留言,签名都是对阿秋的祝福,空间里也发表了祈祷和期待,甚至于在浏览器里搜索阿秋的名字。这种极度不踏实影响了他的睡眠和工作,连一峰也让他多注意休息。上班的时候,他就把QQ登录着,一有空就跑去休息室看看有没有回复。
就这么等着啊,一天,两天,三天……,多让人焦心的等待。这几天香芹留在了四川,继续打听阿秋的消息,把店里的事情交给一峰打理。他老公因为公司的事情,不得已提前回了上海。安津不知道这每一天,香芹都是怎么度过的,想必一定不好受吧。
小姑接到庆生的电话,让她回去几天照顾老安头。安津问小姑,爷爷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姑就说还能吃东西,就是人瘦下来了,老头子很长时间看不到女儿,估计是想我了。叫我回去服侍他几天。你继续工作上班吧,都回去也没用。有什么情况,我们就打电话给你,你再回来。安津听小姑这么一说,心里又很紧张,觉得爷爷是不是身体很差了。他自己打了电话给庆生,庆生的说法和小姑如出一辙。
本来正常情况下,如果香芹和阿秋都在店里,他是可以比较容易请到假回家的。这也是他非常想做的,爷爷是他永远的牵挂。但现在这个情况,又加上阿秋杳无音讯,他就犹豫了。实在有必要,那无论如何肯定要回去的,但目前就庆生和小姑所说的情况,自己回去确实起不到什么大作用。所以他一权衡,就决定留下来,等爷爷情况不好的时候,再赶紧回去看他。上海回去也算不上远。于是他就继续上班,每天照例想着阿秋的事情,分不出来一点神。就连好几天的梦里,也都梦见了阿秋。当然有一天好像也梦到了爷爷。
继续等待。就在5月17日,农历四月十三,安津下班后回到住处,等来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爷爷走了!
电话是庆生打给他的。那时他还没来得及躺在床上,忽然接到庆生的电话,告诉他爷爷刚刚走了。小姑晚上还给他喂了半碗米汤。结果就回屋打了个盹,起床再去看的时候,老人家就已经落了气。小姑不由自主的哭声也吵醒了庆生和媳妇,这才确认了老安头真的离开了他们,几乎是毫无预兆的。庆生赶紧给几个亲戚和村里打了电话。最后这个电话是给安津的,让他明天一早尽快赶回来戴孝。
起初安津听说爷爷走了,根本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是告诉他爷爷又怎么样了,再仔细一听,傻了!
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安津的脑海里没由来地冒出这么个念头。可又怎么来得及问出口?
挂完电话。他觉得脑子里乱乱的。有个事情发生了,那就是爷爷去世了。然后呢?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如果一个人,尤其是熟悉的、有感情的特别是有很深羁绊的人,你再也见不到,想想也让人觉得悲伤。但悲伤并不一定会让人流泪。只有当你开始怀念他,怀念他的样子、说过的话、走路、眼神、背影、笑……,忽然发现这一切都没有了,你意识到这些也随他一同逝去了,就好像不是因为他离开,而是他离开时带走了属于你的那些回忆和羁绊,才会让你无意识地、自然地泪如泉涌。那泪水都是倾诉,都是缅怀;也都是道别,都是内心的祈祷和祝愿。
没多大会,姑父过来找安津,让他稍微准备一下,他找了个小车子直接开回家,趁夜走。看来这个事情是已经确定了。安津收拾收拾几件衣服,也顺便收拾收拾情绪,希望赶回去还能见爷爷最后一面。
姑父开一辆运输公司同事的通用五菱面包车,带着安津、大表弟一起,急赶慢赶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到家。在回来的路上,他给一峰和香芹分别打电话请了丧假。家里已经全是人。到处都是人。亲戚们,青水镇上和老安头熟识的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代表过来吊唁。很多老安头的同龄人,那些白发须须的老头子们,也都赶了过来,聚在一起表情严肃,唉声叹气。毕竟老安头给他们剃了一辈子头。现在人说没就没了。再者,大家年纪都相仿,他走了,自己还剩多少日子呢。谁说得准哟。
穿过院子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进了堂屋,妇女们都在这里。阿妈、小姑、姑妈(玉菇的妈妈),还有一些远房女亲戚。她们头戴白布,低着头面向墙壁一侧。老安头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一堆稻草上。身上已经穿好了寿衣,脸上盖着黄色的纸钱,看不到面容。
安津表情复杂地走向爷爷。不知谁从旁边递给他一条白头布,让他系上。他照办了。靠近了爷爷,他双膝跪地,开始磕头。气氛感觉是那么奇怪、生疏,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让他更多的感觉到紧张,而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磕下几个响头,预期的眼泪竟然没有出来。一点都没有。
怎么!难道爷爷这么疼你,他走了现在就躺在你面前,你连一滴泪水都没有?为什么还没回来的时候,你哭得那么凶,现在却哭不出来了?……
他默默退到旁边,跪在地上。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妇女们,一眼就看见小姑目光呆滞地跪在那里,双眼已经红肿起来了,头发凌乱。想是哭了一夜,到现在都还没合过眼吧。
目光再回到爷爷身上。那平时站立的高高的身影,此刻像是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再也不会回头朝你笑了,再也不会招手让你过来摸摸你的头了,再也不会亲昵地叫你‘安安’了,也没有了爷爷假装生气的催胡子瞪眼睛,没有了他对你讲的那些混乱年代的故事,没有了一笑起来皱纹就堆在额头的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最后一次道别都没有,都只有隔空传达了。
那,就尽情哭吧。哭吧。让泪水穿过模糊的双眼,趟过无数次因为爷爷绽开笑容的脸庞,落在衣服上、手上、地上。让它们陪着爷爷一起走。就这么默默地哭泣,越哭越伤心,最后忍不住大声哭出来。姑妈挪过来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此刻安津的心里,虽然充满了遗憾和不舍,但泪水毕竟带走了许多的难过,反而慢慢释然起来。
堂屋门口一侧,架起了烧纸钱的火盆。亲朋好友进门前,都要烧几刀纸,然后进来磕头拜别。安津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听了小姑的建议,走近爷爷,翻开盖着脸的纸钱,亲眼看了看爷爷紧闭着双眼、瘦削干枯的脸。仅仅只是一段时间没见,他就已经瘦成了这样。爷爷是怀着怎样的遗憾和心愿离开的啊。这已无从知道了。但老安头的离去,确确实实给安津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他本可以在爷爷生前回来的,还能陪他几天,还能再跟他说说话开开玩笑,还能问他想看点什么听点什么,往后还有什么心愿。
但人怎么能停留在假设和想象中呢。
当天一早,请了阴阳先生过来看了风水,定好下葬的地点。上午一批人就开始在先生的指导下动土了。中午,抬棺的八个人吃完饭,在引路人带领下,慢慢向下葬地出发;一众人包括妇女和小孩,披麻戴孝,跟在后面。安津有自己的职责。长子庆生是八个抬官人之一,作为长孙,他挑着纸钱、堂屋门口烧纸的瓷盆和长眠灯(煤油灯),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
俊丫头也来了。她和瞿伯伯一起走在队伍中,等到了地方,安津站在一旁,随时等候大家有什么需要。俊丫头从后面靠过来,拉了拉他的胳膊。
安,
安津听到这么温柔、熟悉的一声招呼,一回头,恍惚间看到了阿秋站在身边。定睛一看,原来是俊丫头。
你来啦。瞿伯伯也来了吗。
来了。一早听到消息就来了。你从上海回来早上就到家,估计是夜里就走了吧。
嗯,小姑父夜里开车回来的。
估计你们一夜都没怎么睡。
小姑父一直开车没睡,我和大表弟在车上歪了一觉。现在也不瞌睡。
那就好。我过去我爸那边啦。
嗯。
俊丫头看着他的眼神,满含关切。那是一种让人踏实和温暖的感觉。安津心里热热的。但转念之间,他的所有注意力就放回在这一场几乎整个青水镇都来参加的葬礼上。这样的场面也是安津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他想尽量多的参与,但总是无所适从。最后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算结束。鞭炮堆满坟头,噼哩叭啦放完以后,大家分批磕头,然后陆陆续续往回走。
安津走在最后。他磕了又磕,不愿起身。还是忍不住又默默哭了一场。这时候,玉菇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拉他起来。
姐,现在他终于可以很自然的这么称呼她了。
走吧。大家都回去了。
安津没回答,但还是借着玉菇的力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走。
姐弟俩跟着一长串人群,并着肩往回走。
玉菇说,姥爷走了,以后就享福了,以后不会再受什么罪了。
安津叹了口气。但他确实觉得一直紧绷的神经,开始缓缓放松了一些。他抬头搜寻俊丫头的影子,没看到,应该是走远了。玉菇指着前面不远正在上坡的一群人,说,俊在扶着舅妈往回走呢。是她跟我说,让我留下来照顾你。你看人家多有心啊。是你的福气。也是舅舅舅妈的福气……
安津顺着玉菇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模糊的身影混在一起,也没有看清楚谁谁谁。果真如此,安津的心被打动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阿秋和俊的形象,一直在自己脑子里不停切换。就在刚才,俊丫头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乍看还以为是另一个人。想起阿秋,又想起现在的她。安津掏出手机,看到一条未读信息。他一惊,赶紧点开看,原来只是香芹发来的安慰短信,让他放心在家里,不用急着回来上班。但里面并没有一点阿秋的消息。
安津的脸上又出现了不安。他给阿秋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还是老样子。他叹了口气,把手机装进口袋。
怎么了,弟弟?
本来安津正在想的,就是眼下的心结,要不要跟玉菇讲讲。对他而言,自己并没啥不能跟她讲的。玉菇这么一问,他反而释然了,就把心事说给了玉菇听。
在上海上班的店里,有个女孩叫阿秋……
嗯,
前几天她去四川,碰到了地震。到现在还联系不上。急死人了。
啊?
她家里人也联系不上。现在就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什么了……
还活着?
是啊。今年初碰到大雪,现在碰到大地震,爷爷也不在了。真是个不好的年头。
你对这丫头算不错的,这么惦记人家。
我刚进店的时候,她已经在了。两个人脾气算合得来吧,经常一起聊聊天什么的,后来就熟了,关系差不多也越来越近。去年还一块出去玩了几天。
哎哟,去哪里玩啊?
杭州那个西湖。
你们晚上睡一块吗?
……
安津没想到玉菇问得这么直接,一时语塞。等反应过来,赶紧摇头否认:当然不是了!怎么可能啊!分开睡的。
那你们出去到底玩什么啊?
……
安津再次被玉菇的问题惊呆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好像是在向她表示,这真是从你口中问出来的么。
哈哈。玉菇笑了。跟你开玩笑的啦。年纪都这么大了,就算是也不奇怪嘛。安津看着玉菇黝黑、胖乎乎的脸,一看就知道是一张普通妈妈的脸,缺少打扮和护理,皮肤也不好了,但是脸上肉多嘛,皮肤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充满弹性,这还是年轻的标志。可是看她一笑起来额头上的皱纹,还有说话时满口的家乡味道,直截了当的用语,就知道时间改变了她好多好多。哪里能跟小时候、跟他心里的那个玉菇比呢。
看你说的!我刚去上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你也知道我这嗓子不好,我越胆小越不敢跟人讲话。她主动找我说话,给我打气什么的……就像上学那会你对我的那样。你该记得吧。
呵呵。那这丫头对你也不错。
其实我挺喜欢她的。觉得她人好,爱说爱笑,不计较。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跟她好啊。要是刚去上海那年你们就好上了,估计现在姥爷走之前,还能看到小从子(曾孙辈)呢。
我那时很喜欢她,问过她的,她说她有男朋友。也不说是谁,在哪。我就以为她真有……
不是真有?
后来她讲,她说的男朋友,不是别的什么人,是拿我去当了……
哟!这丫头!
现在说不定人都不在了……
好人都有好报的。她对你好,菩萨保佑她呀。
就觉得人一辈子,要怎么过才好啊。
你眼下就这么过吧,把俊丫头娶回来。姥爷前两天还跟我妈讲,说估计见不到你娶媳妇生小孩了。这是他老人家的心愿啊。你赶快生个小孩,带来给太爷爷磕头,让他保佑你们一辈子。
听到玉菇口中说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实现给爷爷看了;正如他希望见爷爷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的心愿一样,永远成了遗憾。这样的遗憾将一直存在他的心里,每次想起爷爷,都会想起来。
姐,刚才跟你讲的,你不要跟她讲哦。
嗬!你姐我不傻啊,还要你讲!
嘿嘿。这是安津这几天仅有的一次还算是的微笑。
晚上,照例亲戚朋友们要吃了晚饭才走。饭前的间隙,安津看到俊丫头又在灶房进进出出,打水、洗菜、端盘子,心里挺感激的。他知道俊平时在家也不用干这些事,难得她能这么勤快、有心,估计爸妈看着也会心里高兴吧。那就好。反正我现在心里踏实了。
主家不上客桌。除了陪酒的主人家一个人外,其它主家人一般在下面吃饭。安津盛了饭蹲在院子里默默吃饭。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他磨洋工一般地吃一口,发一会愣,不知道在想些啥。就这么,被俊丫头的声音给唤了回来。
喂,还是没胃口啊。看你在这发呆呢。
安津回过神,见是俊丫头,一下精神起来,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蹲姿。这里乡下的人们,好像更习惯蹲着而不是坐着。俊丫头靠近了,也蹲在他旁边,端着碗,眼里带笑地看着他,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有板凳,我去给你搬一个来……说着安津准备起身。
不要。我不坐。俊一把拉着安津的胳膊,没让他动。
两个人就这么端着饭碗蹲在那里。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俊丫头把碗里的鸡块和红烧肉,一筷子夹到安津的碗里。
给你夹的。你碗里没菜怎么吃饭啊。说完又笑眯眯的。
啊……安津有点惊讶,但是也不想去作假客气了,只是用拿着筷子的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吃自己去夹就好啦。谢谢。谢谢。
俊继续笑,说,不用谢。表姐让我给你夹的。
玉菇就会使唤人。别听她的,以后我们都别听她的。其实他心里隐约有点担心什么。
好啊。以后听你的。嘻。不过说真的,我过年不跟你讲过嘛,想跟你一起去打工。你有真正考虑过不。俊认真地看着安津。
瞿伯伯同意吗。
这你问过啦。正月里你问我,我就跟你讲,不用管他的嘛。
我担心那边没什么好厂让你进。随便找个活,可能累人。小姑我还没来得及问……
今天趁空我问过小姑啦。她说她们塑料厂边上有个纺织厂,能找到事情做。不然她们厂里也有活计能做。
那里的活不轻松哦。
你不要觉得我不会做事情嘛,我还是愿意吃苦的,别看我在家不怎么干呢,哈哈。
好吧。那你想什么时候去?
过些时候吧。这段时间我要帮家里的店打理事情,眼看化肥销售旺季快到了,家里缺个人忙不过来。
哦。那等你去了,到时候小姑家里可能住不下,也不太方便了。到时候,我们可以租个小房子住。
嗯。好啊。到时候不要让我一个人做家务就好了。嘿嘿。
安津看着俊,慢慢还给她一个搞怪的笑容:
那不一定哦。
俊丫头朝他撇了撇嘴,假装委屈,起身往回走进屋里。安津看见她和玉菇两个人碰在一起,好像在说什么。他就担心是不是玉菇跟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后来饭后他瞅空跟玉菇又专门确认了下,玉菇跟他保证什么也没讲。他虽然相信了,但还是有点不太放心。这家伙,看她跟俊丫头走得近,不会这么快跟她一伙了吧。
第二天,家里开始清理东西。这里有一个习俗,家里老人走了以后,生前使用的东西,要尽量清理掉。衣服被褥什么的,一般要在专门有讲究的地方烧掉;柜子椅子和床板(一般都是木制的),要拆散了做柴火用或者堆在墙角;其它用过的东西物件,也都要处理掉的。但是吃饭的碗,倒是个好东西,家里有小孩子的人家,把碗领回去,据说可以保佑孩子。
老安头的剃头挑子,还静静躲在院子围墙与灶房间的小巷子里。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老安头没再挑过它了。往年,老安头每年都会专门去油漆店重新刷一遍漆,修一修松掉的接头地方。这种老式的剃头挑子和手艺,如今已经很难再见到了。俗语里说,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是因为挑子的两头,一头是分层的红漆长方凳,是凉的一头。凳腿间放了三个抽屉,最上面一个装钱,钱从凳面上开的小长方孔里塞进去,后两个抽屉分别用来放置围布、刀、剪之类的工具。另一头一般是个长圆笼,里面可以放一个小火炉,是热的一头。小火炉上面放一个宽沿铜盆,使热水保持一定的温热度。安津小时候,老安头每次带他出门,就把他的乖孙子放在热的那一头,当然小火炉就不带了,就这么上肩挑着,吱呀吱呀地慢慢晃着,慢慢走着。老安头用这副挑子挑过安津,也挑过庆生。
庆生想把它留在那里,不想拆掉。结果庆生媳妇把它拖了出来,摆在门口的空地上。她是传统的乡下妇女,还比较迷信。觉得这个东西用的人不在了,就不要留着了。况且以后,也没有人会用它了。从庆生开始,出门剃头都是骑自行车了。眼下哪还有挑着这个的,又重又不好走。这东西离地面比较低,不会挑的,真的走不起来。庄稼人说的,要想轻顺地拎,说的就是挑担子越离地进,担子就会越轻。为了这个事,庆生和媳妇还拌了几句嘴。结果还是媳妇说服了他。他也知道留着也不会有人用的事实。
可是安津多希望家里能留下这副担子啊。这个挑子,承载了他小时候与爷爷的记忆,承载了他们安家的历史,是薪火相传的重要象征。如果断在这里,就再也续不起来了。可他也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不能无理取闹。
他远远看着庆生用斧头拆掉了爷爷的剃头挑子。随着碎木乱飞,曾经的记忆也支离破碎,再也连贯不起来。他又忍不住好好哭了一场。
在门口不远处,他捡起了一小块带着油漆的木楔子,装进了口袋。
说不定是爷爷亲自削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