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一大早,安津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要帮阿妈做早饭。雪初三就停了。每天的太阳都暖和和的,照在雪地上,泛起刺眼的白光。雪在慢慢融化,到了夜里,又凝结成冰。院子里的挜井也冻住了,阿妈先舀了半葫芦瓢热水倒进去,把冻结的冰融化,再多舀几瓢冷水进去,作为引子,然后快速、反复上下挜,在吱吱咯咯的声音中,冒着热气儿的地下井水,就这么从井口管子里哗啦啦流了出来。那是冬天的大地,特意在怀里温暖着的水,留给辛劳早起的人们。
安津不得不离开家里,回城上班。可是他特别放心不下爷爷。虽然他中药还是在按时吃(有时候实在喝不下去,就留着下顿热了再喝,所以即使按时,也不算按量),可腿并没有明显好转。尽管天气暖和的中午,他勉强能撑着手杖,由人扶着到太阳底下坐着晒晒阳光,可腿疼的症状并没有减轻多少。每次安津问他,他都说好些了,开过春就能下地走路。可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安津不止一次瞥见爷爷用手捶自己腿,表情痛苦;止疼片几粒几粒地吃,想必是疼痛已经开始持续。有那么几个晚上,安津觉得自己听见了爷爷睡不着觉时的呻吟声。那是让人揪心的声音。
可是,至少爷爷一日三餐在按时吃饭。这就好。他就担心他连饭也不想吃。他多想能在家陪陪他,最好是一直陪着他。吃完早饭,收拾好行李,他去跟爷爷道别。老安头就看着他,只拉着他的手不放,也不说话。他安慰爷爷,上海离家这么近,你想我的时候,让阿爸给我打电话,我就回来看你。你在家好好的,能吃吃点,能走就走走,不要一直躺着……说着说着,忍不住泪珠子往下滚。老安头用粗糙的手,给他抹了抹眼睛,又使劲揉了揉安津的头。放心吧孙子,我就是腿有点不好使,人还好着呢;你在外面好好学好好干好好待人,端午节就请假回来结婚,赶上趟儿,明年打春了给我生个从子(曾孙)。老安头说完笑了,浑浊的眼里好像放出了一些光。安津使劲捏了捏爷爷的手,说,那我跟你说好了。我走了。
庆生想送他去中心街做大巴车,结果他坚持一个人走过去。从家里带了不少东西。一年到头住在姑姑家,老家的腊肉腊鹅灌肠腌鱼辣椒咸菜黄豆酱什么的,一个都不能少带。
冬日里的阳光,会让你感到明显的时近时远;早上还几乎感觉不到,中午就能把身上晒得暖烘烘的;过了下午两点半,眼看着西斜过去,又觉得身体在慢慢变冷,止不住地打冷噤。这种冰雪后的晴天,出门都选九点前,冻冰的路还没开始融化;回家都选下午五点后,中午解冻后湿漉漉的地面,又在慢慢凝结成块。走在上面,沙沙沙地响,听起来让人很有精神。田里的麦苗已经露出油绿绿的叶子,河堤上的观杨树,还是一片死气沉沉。练江的水不紧不慢地淌着,两旁依然结了厚厚的冰层。偶尔有谁家牵着一头老牛,低着头在水边上饮水。您别看,这冰下面的水,真没想象中那么凉。中心街上已经慢慢热闹起来,临街铺子都开着门迎客,来来往往拜年走亲的人,总是那么多。所幸时间刚好,没等多久,大巴车就过来了,这样赶到县城,中午过一点,再慢慢赶到火车站,赶上下午四五点钟去上海的火车,第二天一早就能到。
新年新气象。香芹给大家发了开门大吉的红包。安津觉得遇到这样的老板,是他的运气。上班的第一天,正好是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安津早就打听过阿秋的归程,满心期待着能快点见到她。果然还是火车票不好买,只怪没有提前买好,还心存侥幸以为临时就能有票呢。没办法了,只有推迟一天再走。结果等到16号凌晨才从家走,17号才开始上班。本来安津执意要去火车站接她的,任安津好说歹说,阿秋就是不告诉他到底是哪趟火车、停在哪里、什么时候到达。他也只好作罢。正好17号是周日,来店的人也不少,几个人陆陆续续一直忙到下班。
安津想请阿秋吃饭。阿秋有点犹豫的神色,但还是答应了。两个人在附近一家美食城里点了麻辣烫,一边吃一边聊各自年关遇到的事情。虽然仅仅是过了一个年,前后也只有半个月,可两个人还是觉得生分了许多,特别是安津,这种感觉挺强烈。于是他一直说,不停递话给阿秋;阿秋呢,大口吃菜,很多话也就没及时回应他。安津又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在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等过了一会,阿秋哈哈拍着肚子说,吃饱啦,吃饱了觉得好暖和。这下安津才算放了心。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阿秋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七点多了,说,要不走吧。
安津坐着不动,笑眯眯地看着阿秋不吭声。
怎么了。阿秋笑问。然后她就看见安津凑近了,嬉皮笑脸、小声地问了一句:
晚上……去你那里?
阿秋一迟疑,本来快要站起来的身体,又坐定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只留着一双渐渐眯起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安津。半响,她反问了一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安津一下子懵了。彻底懵了。他脑子轰的一声响,瞬间冒出来一堆龌龊、羞耻、悔恨、过份、不可理喻、歇斯底里之类的词语。他宁愿自己脑子真一片空白,这样他就不会下意识地极力想寻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了。他此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抬头也不是,低头更不是;他满脸通红,红到耳根子,火辣辣地烧着。只有耳边那嗡嗡的声音,还在一直回荡散不去。他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伤害了眼前这个姑娘,而她也许正在哭呢。
阿秋终于放下手,露出一个怪笑。哈哈!跟你开玩笑的,看你的样子好搞笑哦。
安津一点也没觉得。他为自己潜意识里令人恶心的想法羞愧难当。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在想一句合适的开场白。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着阿秋,迸出一句:对不起,秋。我不该这么说。他看见阿秋笑逐颜开:
好啦好啦。都说了是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想来就来呗。我不介意。就是不知道你老婆介不介意,哈哈。
氛围慢慢缓过来,安津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看今晚上吃饭,我们过了年第一次见面,你闭口不提你老婆啊,啥意思,是不愿跟我讲吗。
没有。没有。还没结婚呢。还不算老婆。
切——。阿秋故意把声调拉得老长。安津忍不住笑了,随即又赶紧收敛起来。
她比我大,比我小?
比你小。比我还小一岁。
高中毕业吗?
初中都没毕业。
她家里有别的小孩么?
有个弟弟。刚上高中。
漂亮吗?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
就是还好啊。不算漂亮,也不算丑。
长头发,短头发?
短。很短。但是秀气。
大眼睛?
小。比你的小多了。没你的好看。
切——。阿秋又把声调拉得老长,翻了翻白眼。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人家个子高不高啊,皮肤好不好啊,人胖不胖啊,腿直不直啊,手细不细啊,脾气好不好啊,性格乖不乖啊,孝不孝顺啊……阿秋像是在说顺口溜,一口气说了一堆。
呃,个子跟你差不多吧;人也不胖,跟你也差不多;什么手、腿、皮肤的,都没注意看过啊,也跟你差不多吧;脾气不错,就是比较安静,不如你热闹……
我很热闹?
不是,就是你比较随便……
这话说的!
不是!哎呀!我怎么说不好话了。我是想说,你大方外向嘛,活泼,爱开玩笑,喜欢笑。她就不太一样,有点严肃,不喜欢说多话,安静,有些内向,说起话来正正经经的……
哟!你这是在说我说话不正经啊。呜呜。你说我是不是得罪你啦,安。阿秋打断他的话,假装很委屈地嗔怪他。
哪有。安津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了啊,你经常会讲些玩笑话,她不会的。
她她她。她叫啥名,都不跟我讲一下。
瞿俊。家里人都叫她俊丫头。
俊丫头。看来长得应该很俊。配得上你吧。
哎。我觉得是我配不上人家。
哎。你叹啥气啊,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你不也在叹么。
因为我还是一个人啊。
安津就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安津只把阿秋送到离她住处最近的地铁站,就自己回去了,没有刷卡出站。阿秋也没说什么,让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想想仅仅是一个多月前,两个人几乎还不分彼此,现在就这么生分了;两个人也许都各有心事,可谁也没再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安津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忆起晚上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会说出来的那句话。每想一遍,心里就懊恼一遍;他想不透自己为什么大胆到这种已经口无遮拦甚至放肆的程度,相信即使阿秋说是开玩笑、无所谓,但其实是伤到了她的心,至少给她留下了特别坏的印象。可是那些道歉的话,对不起什么的,实在说不出口了。说了也没任何用处,指不定还让阿秋觉得反感。这可怎么办呀。一直到他回到了住处,躺在了床上,还是心心念着不放。
他按亮手机,看着屏幕,等着它灭掉;又按亮,又灭掉;再按亮,这样反复来反复去,不做任何操作。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好像连躺着也不自在,一会挪一挪动一动,心里越来越烦躁。就在这当口,他接到了阿秋发来的被分成几条接收的长短信:
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因为今天的事情烦恼。说不定现在就是。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既然你清楚我不是小气的人,而且跟你说话也不至于违心,那就够了。可能猛然听你一说的瞬间,我确实有些不好的感觉,但一下子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因为我也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们彼此清楚对方的想法。所以我说开玩笑的,你就应该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只有你相信了,你才会放下这个心里的担子,才不至于影响我们以后的关系。现在,我不是去年的那个我,你更不是去年的那个你。不管曾经怎么样过,今后我们都做回或者继续做朋友吧。不要生疏,也不要逾越。我始终希望你幸福,你也一定这么想。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晚,安。
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安津的心从起伏不定到慢慢平静,终于彻底踏实下来。他思考了半天,就回复阿秋一个字:嗯。
三月份,除了慢慢变暖和的阳光,城里好像还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乡下,已经是草长莺飞、春耕劳作的热闹景象。每年冬汛过后,练江水位都要涨一大截;打春以后,正是开闸放水、灌溉农田的好时机。江堤上的观杨树,一定抽满了枝头的叶芽,堤坡上面厚厚的干枯的毛草堆里,早已经绿油油的一片生机。久未下水的鸭子们,嘎嘎嘎地在水里叫唤;母鹅带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鹅,望着水不敢靠近,生拍哪个小家伙掉进去了;躲在草丛里田埂下庄稼秸中的鹌鹑和野鸡,被耕地的人和声音惊起,一阵扑通扑通逃命,这可急坏了跟着主人下地的狗,兴奋地汪汪汪叫着追赶。早春,河虾开始活动了,有精力的庄稼人,赶晚打灯在江边下网,赶早去收,每次都能收获不少新鲜的野生河虾;拣一些个大色鲜的留着自己吃,其它驮到集市上卖掉,也能补贴家用。当然还有过冬醒来的鱼,它们最喜欢流水,一碰到开闸,只要在下沟渠里放上网,保准能逮到那些顺流而下的鱼;有漏掉的呢,那也不用担心,哈哈,这些家伙都笨笨的,顺流下来的时候没被网住,等水流渐渐平缓以后,它们偏偏喜欢调个头,再逆流而上,多半又会回到你网里。
安津想起这些,就会想起爷爷。小时候,总是爷爷带他下水捞虾摸鱼,教他怎么避免被河虾的钳子夹住手,教他怎么抓住黏乎乎滑手的黑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钓到野生的乌龟王八,这些东西越来越值钱了,一般都是卖掉自己舍不得吃。
有些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腿有没有好些。阿爸阿妈都出门干活了,家里谁照顾他老人家。想着,忍不住又把电话拨回去。庆生告诉他的,总是那一句“不还是老样子”。老样子?老样子是什么样子?安津心想,却不敢细问。你心念着爷爷,你就回家看他去啊,为什么莫明其妙待在离家这么远的大城市里,离爷爷这么远?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