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冷的比往年早,而且越往后越冷。
十二月初,香芹争取到一个市协会组织的高级美发技能集训的名额,地点在广州,时间为期三周。协会负责学员的日常饮食和住宿,吃在食堂,住在宿舍;条件比较简朴,但是上课的老师,据说都是国内美发界享有荣誉的专家牛人、或者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新星,其中一些人甚至是当地的商会代表,或者明星企业家。所以机会难得,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香芹想把这个名额,给阿秋和安津中的一个。她找到两人,说了这个事情。阿秋立即表示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安津。安津一边推让,一边打心里默默感激阿秋。香芹让阿秋说原因,她就说与自己相比,安津是最有潜力和资质获得更大进步的人,虽然相信自己参加了也会获得进步,但安津作为有天赋的人,可能获取的进步最大。这几句话正中香芹下怀,于是尽管安津一再退让,香芹还是让他尽快做好准备,出发去广州,店里报销来回的火车票。
安津也只好应承下来。这种培训,对参加的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本身的基本工资仍照发,同时参加培训的所有费用都不用自己出;更重要的,作为本领域的一名从业者,获取更高端的技能才是最大的诱惑。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家里,向爷爷和阿爸报告这个事情,希望能让他们觉得高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庆生的反应平淡无奇,倒是老安头听了直乐呵,希望他好好锻炼好好学习多多请教,告诉他学问学问要学要问的道理,反复叮嘱他一个人在外地,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不要舍不得花钱,要吃好穿暖睡足,没事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听着听着,安津心里氤氲着暖暖的感动,自己是爷爷的心头肉,爷爷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暖心丸呢。也许正是这种情感,维系着家族代代相传的个体,总是向着亲人向着家。安津又一次在心里暗暗使劲,一定要好好混,对得起爷爷也对得起自己。
因为时间比较紧,安津没来得及跟阿秋好好道个别;阿秋要上班,也没能送他到车站。但是两个人打了长长的电话,阿秋叮嘱完他外出注意安全在外对人对事处处小心,他又叮嘱阿秋平时注意保暖早睡早起;他刚交代完阿秋多给他发发短信,阿秋就希望他每日能给她发条晚安当报平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是真心关心着对方;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腻歪的两个人啊。
安津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十月二日那晚,阿秋送给他的两个‘礼物’:眼泪,和一个秘密。当他们身体再次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看见阿秋的眼睛里,已经盈满泪水;安津不知所措的问询,只换来阿秋热切的吻。当阿秋送他出门时,她说,她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他。安津听得特别仔细专心,所以阿秋说的每个字,他都一定不会听错:我也一直忘了跟你说明,琛哥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舅舅家的表哥,他们一家现在住在扬州……
啊!那个时候,安津觉得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怨恨面前这个女孩子,一会儿又心疼她,一会儿又似乎无所谓起来,好像根本就与自己无关。
可是……你怎么能连这个,都不说清楚呢?
还有什么关系么,阿秋分明有些苦涩地笑着,因为我从小也喜欢他,就像你喜欢你表姐那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倘如我一开始就说我没有男朋友,我们的现在会有什么不同么……所以还是不想的好呀。至少今天,我把我想对你说的,都跟你说了,也正如你一样。
可我还是不明白,在杭州的旅馆里,你为什么要问我,介不介意女生是不是处女?
因为——我怕你会不接受我啊。
可你实际上……安津欲言又止,终于深深低下头去。
好啦好啦。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不是么。我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平时总是这也不在乎那也不在乎;脾气又很倔,认定了什么,就笃定地去信去做去实现。现在我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你就别在那悔恨自己了好不好。其实我好高兴我们彼此都真心向着对方,至少在一段有限的时间里,你只属于我,我只属于你。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人年轻的时候,需要一些合理的冲动,需要一些宝贵的付出,这样才能把多彩的人生,多彩的青春保留下来,保留在你我各自的记忆里。你说对么,安。
阿秋的一席话,把安津说的流下了泪水。阿秋像姐姐那样,给他细心地拭去泪痕。他心怀无比感激,又想起平日阿秋对他的鼓励。他更应该像一个男人那样说话、做事,而不是二十多岁了,还动不动哭哭啼啼。甚至在某个瞬间,他看着阿秋,像极了小时候在自己身旁的玉菇。
自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又更亲近了一层。有时安津一个人会默默地想,自己这样好不好,可是也仅仅只是想想;或许年轻的好处,就在于根本不需要去想那么多。
一个人在广州的日子,充实而忙碌。三周集训,每周理论课四天,上手两天,考核半天,休息半天,最后有一次集中考核评比。因为节奏比较满,内容也很多,安津认真沉浸进去,确实学到了好些有用的东西;只是平日很少跟一起培训的同学交流,一段时间下来,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也不擅长此道,虽然阿秋已经跟他交代过不止一次,希望他能更开朗一点自信一点,多和别的同学特别是一起住的室友交流交流;他也努力尝试过,最后总是蹩脚地收尾,几次下来,他也不愿再试,别人也没有了进一步接触他的意愿。但有一点好的是,每次考核,他都有亮点,多半会被考核老师点到名表扬称赞,其他一起的同学们,虽然觉得他很孤僻,但实力昭昭,是容不得半点质疑的。
照例,每天夜里休息前,他都会发一条晚安的短信给阿秋,有时还描述一下自己的见闻、心得和体会。阿秋基本上都会及时回复他。一开始个别晚上,他可能会因为什么事情忘记了,到后来很快养成习惯以后,发出去短信,如果收不到回复,他是绝对睡不着的。他就攥着手机,睁着眼睛在黑夜里发呆,直到收到回复,才美美地睡去。
他也经常打电话回家里,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情况,特别是当他受到表扬的时候。老安头保准会问的问题是,天气怎么样啊,伙食合不合胃口得不得味啊,人说话听不听的懂啊,学到老师的看家本事了没有啊,等等。
他还专门趁半天休息时间,去广州市区转了转,只因为阿秋问了一句,广州漂亮吗。他用心记下许多地方,打算回去讲给阿秋听。
三周很快过去了。最后两天的考核环节,安津不负期望,夺得第一等的好成绩。他兴奋地打电话告诉阿秋,又告诉爷爷,最后当他告诉香芹时,香芹在电话那头说,早听阿秋说了。安津拿着培训证书和奖杯,高高兴兴回了上海。还是南方要暖和的多啊。一下火车,身上的衣服立显单薄,尽管还没到元旦,上海就已经下过一场小雪。他又抽空打电话回家,爷爷说,练江早就结起了冰。看来今年冷的不同寻常,用爷爷的话说,今年怕是要出什么不好的事。安津就安慰爷爷说,冬天不就该冷么,人都说什么温室效应,说冬天已经变暖和了,现在又变回了冷,也是正常的呀。
元旦节放一天假,所以三十一号晚上,也就是安津从广州回来的第三天,阿秋拉着他一起去外滩跨年。人山人海,大家相互贴着,摩肩接踵,甚至想动一动都难。两个人紧紧靠着彼此,十指相扣,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当午夜终于来临的时候,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大声、忘情地欢呼。许多人喊出一个个名字,一句句告白;一个个诚挚的心愿,一句句真情的祝福;安津和阿秋借着夜色下的霓虹和灯光,凝视着对方,紧紧抱在一起,默默无言,深情拥吻。那可能是他们送给彼此最好的新年礼物。凌晨,安津没有回七宝的住处,而是跟着阿秋一起回了她的住处。这也是安津第一次在这里留宿。这属于两个年轻人自己的时间,他们放松地在这片小空间里自由徜徉,似乎忘记了除他们之外的整个世界。
阿秋问安津,回家过年,是不是结了婚再回来。
安津说,肯定不会,不可能那么快。
哎。结婚是好事啊,我们总归都是要结的。是吧。
……
新年伊始,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大面积雪灾,新闻上的说词,是共和国百年难遇的一次。各地都出现了持续性的暴雪天气,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外地打工的人们,回乡变得困难重重。从一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就有新闻报道,主要高速通道遭冰灾封路,使得本不乐观的形势,变得雪上加霜,很多提前回乡的人连着车,都被堵在了路上,动也不能动。一月三十号,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香芹决定shinninghair提前放假,方便外地的同事早点安排回家。上班照例还是正月初八,遇特殊情况会再通知。
阿秋买到了火车票,还算比较稳妥,不那么让人担心;安津没买到合适的车次,只好坐长途大巴回家。两个人约好了,回家路上,随时沟通情况。安津的大巴车走走停停,凌晨走,第二天中午才熬到县城;又马不停蹄转小巴车去青水镇,越往家走,地上的雪就越厚。城市还好,经过无人的田野和山坡,只看到白皑皑的一片,也不知道下面的雪到底有多深。车子快到青水镇,阿秋发来短信,说已经下了换乘的客车,往家里走了;家里的雪好大,盖过了她的小腿肚。安津也就放了心。他从中心街下了车,想打一趟三轮车往家里走,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一趟还在做生意的,开口要价就是平时的五倍。
这哪成啊,简直就是抢劫啊。
抢劫?你让别人跑一趟试试。路上都是雪,雪下边可都是冰,我有一半的路是要下来推着走的,小伙子。
那算了。我还是自己往回走吧。索性抄近路也不到十里路,吃晚饭前,总归是能到家的。
安津就拎着自己的包,迈开步子往回走。乡路还是那么熟悉,走起来倍感亲切。街道两旁的门店大部分都还开着,只是街上的行人稀少,来来往往的车子也没几辆。那家小赵美容美发还在,当初开业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火,现在再看,特别是看惯了自己工作的场所以后,这里简直让人不忍心下眼睛。
出了街道,沿着练江堤坝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见江里结着厚厚的冰,只有中间一小溜儿薄薄的长条,汩汩冒着水汽,结了冰又被流水冲散,冲散了再继续结。由江堤扩散开去的农田和坡地上,厚厚的雪层,断断续续留着野鸡野兔和鹌鹑们的脚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走了好大一会,终于下了河堤往村子走。远远都能看见王郢子村躺在那里,要不是民房和树木从雪里露出来,真就看不到村庄在哪里了。
雪早就没过了小腿肚,慢慢没过了膝盖。自己的平底鞋里,早就满是雪和融化成的冰水,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除了眼睛被刺的生疼,两只脚被陷得很深,移动缓慢,其实还真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些惬意。这里不会像城市那样吵闹,这里安静,这里清亮,你只能听见走在雪里的沙沙声,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和喘息了。
家,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