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不紧不慢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五点多,电话又来了。
他已经到了,车子在前面等我们,我们走快点吧。
好。安津嘴上说好,心里越发有点不自在。这到底是要当灯泡的节奏啊。
索性已经走了老半天,不一会就看到前面的马路。两个人经过苏东坡的塑像,左右看看,没车在停,然后听见对面马路上有人按车喇叭,抬眼一看,一辆黑色斯柯达昊锐停在那里,旁边有个人,一直朝两个人挥手。
看到了。过马路。
阿秋和安津一前一后过了马路,往那辆车跟前走。第一次见面,安津对这个琛哥的印象,个子不高,略瘦,脸上颧骨分明,眼睛有点往里陷,眉毛很浓。他看见安津,远远伸手过来,是要和安津握手打招呼的意思。安津赶紧小跑两步迎上去,递上自己的手。虽然手不胖,但骨架宽,一种凉冰冰的感觉。
你好!
你好……。
抽烟吗?
不抽。安津使劲摇摇头。
那上车吧,我们先去吃饭,车上说。
三个人上了车。阿秋坐在副驾驶的位子,安津坐后排。这让安津觉得阿秋一见到琛哥,就有点冷落了他。路上经过雷峰塔,阿秋扭过头指给安津看,安津有心无意地看了一眼,就没再说话了,只是阿秋和琛哥在用方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车转了两三个地方,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还有餐位,因为是端午节,各家店都是人满为患。琛哥点了几个本地家常特色菜,问安津要不要喝酒。安津又使劲摇摇头,说不会喝。琛哥脸一板,说,男人怎么能一点酒都不喝呢。安津一听,看了看阿秋,眼神里满是请求,可又不敢再说不。然后琛哥就开始笑,阿秋也开始笑。我哥跟你开玩笑呢。哈哈,不喝就不喝,我要开车也不能喝,那就来点饮料吧。
饭间,琛哥毫无意外地问起安津的嗓音。安津再一次从头到尾把原因讲了一遍。别人不主动问起,安津就不说话,只是一味地边吃边听。
阿秋给安津夹菜,安津情急之下,一下把碗捂住:你给琛哥夹吧!我自己夹就好啦!
阿秋都给你夹了,你就接着吧。琛哥说,怎么觉得你很拘束啊,平时你那么照顾我们家阿秋,今天给你夹个菜不是应该的么……
没有!琛哥!我平时也没怎么照顾阿秋,她自己照顾自己很好的。大家都是同事,经常会一起聊聊天什么的。
我听阿秋说你对她不错。所以我也得谢谢你,来,以水代酒,我敬你。说着,端起橙汁喝了一大口。安津只好照做。只见一旁的阿秋一直笑嘻嘻的,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安津,一会儿看看琛哥。
吃完饭将近七点。阿秋问琛哥,你去我那吗?
安津心里一凛。
好。刚好我开车搭你们过去。
回到住处,停好车,三个人一起走进酒店大堂。电梯里,阿秋说,都先去我房里坐坐呗。安津下意思地看了看琛哥,结果对方没有给予语言和眼神上的回应,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什么。他立即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去。出电梯以后,他径自往自己房间走,结果琛哥喊住了他,说,阿秋不是说一起进来坐坐嘛,那么早你也回去也睡不着啊。结果安津又乖乖走回来,进了阿秋房间。女生的房间,在安津的意识里,应该是非常有别于男生的,风格、布局、搭配等等;但在这样的酒店,阿秋的房间看起来和安津的一模一样。
阿秋拿了电水壶烧热水,让两个人坐。安津眼瞅着只有一个凳子,赶紧闪过去坐下,好像也只有半个屁股放在上面,双手扶着膝盖,眼神游移不定。琛哥趁势坐在床沿上。阿秋洗了三个杯子,倒上烧好的热水,又从背包里掏出一包葵花子,每人抓了一点,又打开电视机,把音量适当调小,然后坐在琛哥旁边的床沿上。
一开始气氛有些尴尬,至少安津这么觉得,三个人都不说话。后来琛哥开始问安津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安津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和琛哥主动聊起来。阿秋就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偶尔插一两句话,或者笑一笑。琛哥也说起自己的工作,谈了很多工作上的心得和体会,也给安津提了一些建议。安津唯唯诺诺应承着。琛哥又开始打听起安津家里的情况,安津也一五一十地回答。
又是一小阵沉默。安津瞥见电视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就端起杯子把水喝完,然后起身要回去。阿秋说好,还是笑眯眯地起身送他出去,跟他说晚安。安津觉得怪怪的,可这心里实在有些忐忑。其实他的房间就在隔壁。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又关上,一屁股坐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好安静。他又索性躺下去,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阿秋朝他笑的样子,她专注工作的样子,她着急、不开心、担心的样子,越想心越乱。他隐约能听见隔壁电视机的声音,可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他也不想听见。一阵倦意袭来,他呵欠连连,昏昏沉沉正要睡去,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安津立刻清醒,他跑过去开门,看见琛哥和阿秋站在门口。
你们……
我晚上还要回工地上去,琛哥说,明天也不能陪你们,你们自己好好玩,可以去灵隐寺看看,或者随便逛逛。你们回上海,我就不来送你们喽。
安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阿秋说,安津,走,送送琛哥。
嗯。安津砰地把门关上,才想起自己把门卡忘在了屋里。不管了,回来再说。
阿秋问琛哥,听说河坊街夜景不错,想去看看。琛哥说,就在附近,我搭你们过去,你们等下自己回来。走回来也不用多久,打个车也只要起步价。阿秋又问安津,安津点点头。于是阿琛载着两人去了河坊街看夜景。
又剩下两个人了,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两边陌生的建筑里各式陌生的商店,卖着陌生的商品放着陌生的歌,身边陌生的人们讲着陌生的语言,还有那陌生的夜风,不经意吹起阿秋的头发又轻轻地放下。这是安津觉得轻松自在的氛围,也是他熟悉的氛围。两个人只顾着往前走,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心不在焉。这两旁除了商铺、酒店,好像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历史遗址,进去一看,才一丁点儿,一眼就看光了,不禁有些失落。两人读了河坊街的历史介绍,知道这里曾是宋代皇宫一部分,只是世事变迁,繁华不在,曾经的辉煌灿烂不过是现在的过眼云烟。没想不一会儿,两个人就走出来了。不知道是自己走得快,还是这街本来就不长。
回去不?阿秋问。
好。
两个人打车回酒店。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商议第二天的行程,讨论是去灵隐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旁边的开车师傅听他们讨论,就推荐他们去灵隐寺,于是两人定了行程。在酒店大堂,安津看见已经快夜里十点了。他找服务员说了门卡的事,服务员就跟着帮他开了房门。阿秋笑他太粗心,提醒他明早出别忘记带上了,然后道了晚安,各自进了房间。
安津立时觉得心情又灰暗下来,好像关上房门的时候,把什么美好的期待或未竟的心愿也关在了门外。他多么想再和阿秋一起多待一会,可是已经这么晚了,都是要休息的,明天还要远足。他就给自己打气,年轻人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不要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一定要往前看,别老是把自己困在过去,困在想象里,困在自己的心里。这么一想,他去洗了个澡,打开电视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节目。不知道哪个频道在放蔡淳佳的《等一个晴天》,安津第一次听,特别喜欢。他躺在那里发楞,心里空空的。
这么长时间,两个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就隔了一堵墙。
他问自己,你喜欢她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
喜欢她什么?长相?性格?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背影?笑?还是她对你的好?
长相嘛也没有多让人眼前一亮,感觉身边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的类型;性格比较中性吧,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有点男孩子气,大多数时间里还是个乖乖女,有一般女孩子的矜持和温柔;穿着打扮,倒是很随性,普通平常的多,新潮前卫的少;背影、笑什么的,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印象;要说她对我的好,其实也只是还好,大抵是些生活细节,可有可无的嘘寒问暖……可怎么就觉得那么依恋呢。跟她发的短信,通的电话;跟她聊的天,讲的笑话;跟她走的路,坐的车;跟她吃的饭,喝的水,为啥都能记得下来呢。选择性记忆,可能本身是一种情感的自作主张,自然而然的潜意识选择,代表着一种纯粹的导向性。这种导向性很容易促成单一情感的堆积,慢慢形成依恋或习惯,并且让人以为是爱是喜欢。这么看来,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啦,因为你一见便会钟爱的,必然是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就开始去想去留意,慢慢在脑海中成形甚至固化,只等合适的时机相遇;彼时,虽初见,已是重逢。也许人都分不大清楚喜欢和习惯的区别,以为是喜欢的,其实只是习惯;多年的习惯,也能转化为喜欢、升华成深爱。世事何尝不如此,命运更喜捉弄人。
安津想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毫无睡意。他把电视机故意调成静音,想听听隔壁什么情况,隐隐似乎也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在播放。他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又一个个删掉;想了想又打出来,还是回退清楚;再打了出来,停在那里。手机屏幕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反复了好几次,他忍不住点了发送。原来是一条短信,发给隔壁的阿秋:
秋,你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