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上班伊始,大家就注意到经常有车接送香芹上下班。阿秋趁空跑过去偷偷问香芹,是不是给我们找了个老板爹。
是啊。
上海人?
四川人。都江堰的。
没听过这地方。
说啥子!全国闻名的旅游景点。有机会去四川,你去看看,离成都很近。
阿秋连连点头。一转身,她就跟安津说,香芹姐果然是有了男朋友。这么一来……对啊!峰哥彻底没机会了。日间两人观察一峰的言行举止,确实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也渐渐没了痕迹。
彼时,上海的房地产市场行情开始转热,房价上涨已经能让人明显感觉得到了,连带房子的租金也一路往上走。香芹在店里说,现在手里有钱或者家里有条件的,可以去买房子。买稍远一点的新房子,以后一定会翻倍涨。而且现在随便你买,以后指不定哪天,就不让你买了。她自己也在筹划着买房子的事。大家就想,这是要结婚了吗,没这么快吧。一峰是上海本地人,家里本来就有一两套房子,无所谓买不买;但对于阿秋、安津这样从外地来上海,只工作了两三年的新人来说,在这里买房,哪怕是一个念头,都觉得很奢望。不仅如此,甚至于租房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阿秋住的那个不足十平的隔板间,竟然也要一年提一次价。这让本来住着就不舒服的她,渐渐萌生了重新租房子的念头。她趁着每周一天的休息时间,到处走走看看,寻找合适的场所。一开始,她也没有将此事告诉安津。
香芹今年给安津定下的目标是:学习和掌握高级的美发技巧,以焗染烫为代表,希望他能独自掌握和完成整个规范的操作流程,可以上手。香芹和一峰负责轮流培训给予指导,阿秋辅助进行学习和练习。尽管安津觉得自己已经比较用心在学了,可进度一直跟不上要求,好像之前体现出来的那种对剪发的领悟能力,此刻消失殆尽。他总是记不全操作的步骤要领,总是混淆各种药剂使用的先后顺序,要么电蒸时间过长或过短,要么把大小卷烫成了混合卷……用香芹的话说,是安津还没有真正上心,一峰更是直接说安津像是在梦游一样。阿秋私下里问安津怎么回事,他却一脸无奈:我是用心学了,可脑子像少了一根筋,就是达不了要求啊。
要想当个好理发师,你始终是要学会的。
我还真觉得不一定。我以为好理发师,应当是占用顾客尽量短的时间,用最基本的剪刀梳子,为他们打理出最适合的发型;让这里成为人们短暂休息、调试心情、放松思考的场所。现在动不动就花三四个小时弄头发,真浪费时间啊,而且对头发本身也是一种伤害。
你是这么想的吗,安津。
对啊。
可是现在城市生活,顾客都是有钱有时间,花钱进店里来享受时尚、追求个性的,就是俗话里说的,我有钱,我有时间。他们这种需求,往往也是美发店来钱最快的,咱们也都是要靠这种生意才能赚到钱。你说的,不就是洗剪吹么,现在城里人呐,谁还在意去省那点钱那点时间啊。
洗剪吹,也不简单。如果你能设身处地为顾客思想,发挥最大的经验和创意,用心去剪,就会有很好的效果,甚至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顾客可能只是过来完成这样一件事情,但最后在不经意间收获了你给予的意外和惊喜,就像一个中规中矩毫无新意的上班白领,你剪掉那些压抑和无精打采,剪出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新形象;或者一个犹豫不定、自卑的小伙子,你剪出他的阳光自信;又如疲于应付生活不再悉心打理自己头发的中年女人,你剪掉柴米油盐酱茶的味道,剪出年轻时的端庄秀丽;又如早恋中希望自己更加成熟的女孩子,你剪掉羞涩的马尾辫,给她几分气质几分干练,……你说,为什么一定要辛辛苦苦折磨自己的头发,给它奇怪的气味、形状和颜色?
阿秋无言以对。她并不同意,可安津说的好像有一些道理。可这是个什么道理呀,说起来轻松,真正做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香芹也找安津聊。安津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香芹并没有反驳安津,只是告诉他,有想法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实实在在做事也非常有必要。在shinninghair目前的情况下,所有的发型师都要是全能型的。
安津明白,他说自己一定会继续努力学习。
然而庆生不定时给安津打电话,让他越来越分心。还是因为正月里那次非正式的相亲,两方起码有个反馈;如果双方都明确同意,那就像顺口溜里说的:一月相、五月订,十月结婚一家亲。眼看着农忙渐渐重起来,庆生急着要让儿子确定一个态度,好预先安排之后的事。这事儿安津也没跟阿秋或者谁说,一开始连自己的姑姑都不知道。
安津打不定主义。
要说俊丫头这人,大家都觉得不错,首先长得耐看,然后家境在乡里也算得上殷实(这是大大分析给安津听的),连老安头也夸她好。至于安津本人,他觉得除了眼睛小一点外,还真挑不出啥毛病。可是爷爷又跟他说,小眼睛女人就是宝。眼睛小的女人,能守财。为啥?因为眼孔小,所以看的细致,一丁点财物都漏不掉。安津心想,这是哪个古老年代的说法啊。不过他心里并没有不愿意的想法。甚至一点都没有。他心里惟一有的,是下不下这个决心的疑问。什么决心?一旦定下亲事,还能再像现在这样……吗?可是如果我不答应,能不能过爸妈这一关?大大那里呢?爷爷要是问我,我怎么跟他解释?难不成说上海有喜欢的人了?可这个人喜欢自己吗?好吧,我觉得她喜欢我,可是……偏偏她有男朋友了。而且好像每次提起,她都一副很幸福的样子,不是吗?向她打听,她也什么都不说。当然了,人家的隐私嘛,不跟你说你有啥可抱怨的,你说啊,你说啊。这么一想下来,人家真的喜欢你吗?这个喜欢到什么程度了?喜欢你却什么都不跟你说?为什么你这么想打听她的男朋友的消息,可她从来就没问过你有没有女朋友,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单身?连香芹姐都问过我不止一次,喜欢你的人却从来不问?这是什么情况,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内心真不觉得,只是因为恰好是同事所以她和你才走的比较近,或者,其实她对熟悉的人都是这样……?
打住!打住!打住!安津这么告诫自己。
为什么每次家里打来电话,或者忽然想起俊丫头,然后开始想这想那,左思右虑,最后总是想到阿秋头上?
他很享受现在和阿秋之间的暧昧,同时也被自己极其敏感的心思折磨着。他内心的混乱、矛盾、期冀、烦恼满满的无法排遣。他想问、想求解、想拒绝,又想接纳、想承受、想背负,以至于完全不知所措。一切都只是想,不停地想,翻来覆去地想,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去做,连一点尝试也没有。他还是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阿秋,两个人还是像往常那样,彼此关心相互照应;可安津的心里,却多了份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不能流露出来,不能告诉别人,这让他觉得好累。
终于有一天,他还是犯了要命的错。在给一个年轻男白领剪头发的时候,他心里竟想着别的事情,然后下剪的时候没注意,把顾客的左耳剪开了一个口子。流血本来是常见的事情,可在理发店里,被工具割伤流血,却是非常让人忌讳而且也很危险的事情。每个人都怕,怕那些可以通过血液传播的魔鬼。
这种紧急事件,在shinninghair还是第一次发生。安津不敢相信自己干了这事,他潜意思里觉得一定是剪子带着他的手而不是他的手持着剪子。当顾客啊的一声大叫,用手捂着耳朵,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而他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剪子一动不动,嘴里不停念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秋首先跑过来,抽了几张面巾纸递给顾客。然后香芹也立即跑了过来。口子不大,但顾客捂着耳朵的手指缝里,还是渗出了一趟血。
安津!把剪刀放下来吧。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安津一听,赶紧把剪刀放在台子上,然后又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心里使劲地想,谁让我干点什么吧,快让我干点什么吧。怎么办。怎么会。怎么了……
谁端点温水过来!
安津听到了声音,心里稍稍充实了一些,还没挪脚,就看见一峰端着盆往这边来。他的心又被立即抽空了。有人做了,自己还要动吗?还要过去吗?他看着三个人围着顾客,给他清洗伤口,然后香芹喊上一峰陪客户一起,赶紧去附近的社区卫生院就医。出门时,香芹停了一下,回头对着安津和阿秋说,你们两个先看着店,我们去去就回;安津,可要小心才是。安津僵硬的脸动了动,嘶哑的嗓音挤出一个好字,然后使劲点了点头。他注意到香芹对他匆匆微笑了。
你真的看到她对你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看到了。所以,如果真的是这样,秋,你觉得芹姐会原谅我么?
一定会的。
可是我犯了这么大的错。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说起后果,其实也不知道具体会怎样。毕竟如果这位客户好说话,可能付掉医药费应该就好了;如果不好说话呢,可能还要赔偿什么的。
赔偿就我自己一个人来承担,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可是你都不知道对方要赔什么,赔多少,你就说你一个人来承担。多了的话,你一个人也承担不起啊。
……
这下坏大事了。我怎么……哎!哎!
好啦,安。人又不是神仙,哪有不犯错的。现在你也别想多了,可能真的是要难为芹姐一回。但是你也晓得她的,是个热心肠加滥好人,肯定不会都怪你,更不会让你来承担责任。不过无论最后什么样子,你都应该好好跟她道个歉。
我知道了。
剩下我们就希望那个顾客是个好说话的人吧。
嗯。但愿如此。
那天直到傍晚,一峰才用自己的车载香芹从外面回来。芹姐舒了长长一口气,对安津说,好了安津,都处理好了,不要担心了。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以后多注意就好了。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总有些心神不宁。你在我这里工作,是我的小弟,有啥子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讲讲,晓得了吧。安津使劲点点头,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香芹只能通过口型才能看出来,声音几乎完全听不见。后来安津打听到,当天送那位客户去社区卫生院进行了简单包扎以后,对方提出为了做到无后顾之忧,需要去做AIDS检测。然后一峰又开着车送去了市医院,做了抗体检查。需要过几天等待检查结果。这几日顾客都要定时到医院去打针治疗,当然所有费用都是香芹买的单。安津没有打听到香芹具体花了多少钱,不过上海的大医院,去一趟就要花不少这个是他清楚的。
他私下里去找香芹,说最近家里遇到了点事情,所以心情很乱。可他并没有说遇到了什么事情,香芹没问,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安津问香芹这次损失了多少费用,他来负责。香芹打断他的话,严肃地说,我虽然特别不希望你们犯错,可一旦犯了,就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及时注意到你的工作状态波动,忽视了对你们更多的关注。说起来,这是我的一个疏忽。你给我提了个醒,我以后要多加注意。当然你也有错,我不是批评了你嘛……
芹姐,你根本就没批评我!安津有些激动。
谁说的。你犯了错,但我不用言语说你,这本身就是比用言语说你还要严厉的批评。而且你违反了规章制度,我还要参考制度规定,罚你半个月的薪水。你说,这还不够么。
不够。安津脱口而出。他是想说,自己半个月的工资才多少,怎么够呢。
好啦,安津。你听芹姐的,我说行了就行了。我自己是有分寸的,你只管听我的安排就好了,别多想,也别有负担。听到了吗。
……
要我再讲一遍嗦。
不用了,芹姐,我知道了,知道了。谢谢芹姐,对不起。
你看你看,楞个不干脆咧。对了,今年我们店有春游假。两天。每个人可以报销伍佰元。连着休息日的话,就是三天。你可以回家看看,或者出去透透气,换换心情。江浙沪,很多地方都不错,又近。连续工作时间长了,偶尔是要停顿一下才好。
要的,要的。安津模仿香芹的口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