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丽贝卡回想起在辛普森家感恩节晚会后的一两年的日子,在那悄然流逝的岁月中,某些重要的事就浮现在眼前。
第一件重要的事是圣诞节。那是一个清新、水晶般透明的早晨。冰柱挂在树上,像垂吊着的耀眼的装饰品。并且冰雪光滑的表面,闪着蓝灰色的光。辛普森家红色的谷仓,在一片银色的世界里,泛着红光,显得特别突出。丽贝卡在圣诞节前几周就在忙着为森尼布鲁克的七个人每人准备一份礼物。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积攒起来的五十美分,为那么多人买礼物,多少是件困难的事,好在这件事已经办成了珍贵的小包裹,两天前已经邮寄出去了。索耶小姐给她的外甥女买了一件很好的灰色的松鼠皮制的手笼和一个女式披肩。这可能比丽贝卡的其他衣着、服饰,对她更不相称。不过简姨妈给她做了一件最好看的绿色开士米绒的衣服。那柔和的绿色,就像新叶的绿。这件衣服的制作非常简单,但颜色看上去很讨人喜欢。另外还有妈妈送的带有梭织花边的衣领;科布太太送的手套和埃玛·简的手帕。
丽贝卡自己制作了一个很精致的保温杯套子,并用针线缝了一个M形状的字在上面。另外还做了一个漂亮的、有褶皱边的针插;上面织了一个J字。她把这两样东西送给她的两个姨妈。所以综合起来看,这一天毫无疑问是成功的、有成就的,并且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不过,另外有件事还是发生了。
早餐时分,有敲门声,丽贝卡作了回应。一个男孩问丽贝卡·兰德尔小姐是否住在这儿。丽贝卡告诉他,她就是。于是男孩递给她一个包裹,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她拿起包裹,像是在做梦一样,走进了饭厅。
“是件礼物,一定是……”她望着包裹,有点茫然地说,“但是我想不出是谁送的。”
“要知是谁送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打开。”米兰达小姐说。
包裹被打开了,发现里面有两个小包。丽贝卡打开写着她名字的小包,手指直发抖。在这种情况下,哪能有人的手不会发抖!小包里有一个盒子,盒子被打开后,露出了很长的一串精美的、粉红色的珊瑚珠。串珠的两端是用像玫瑰花蕾般美丽的珊瑚做成的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摆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祝你圣诞快乐——阿拉丁先生。”
“哎呀!”两位老妇人从座位上站起了来,惊叫道,“是谁寄来的?”
“莱德先生!”丽贝卡屏住呼吸说。
“亚当·莱德!咳!我没想到。你不记得埃伦·伯纳姆说过,他打算给丽贝卡送圣诞礼物吗?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还会记住这件事。”简说,“另外一个包装的是什么东西?”
里面装的是一根银项圈,上面挂了一个蓝色的、上了珐琅的金属小盒;写明是给埃玛·简的。这就肯定表明——他记得她们两个人!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丽贝卡·罗威娜小姐:
我寄圣诞礼物的想法,是完全不必要和多余的。但当我赠送这一类礼品时,我总是发现人们很喜欢它的。所以我希望我给你和你朋友的礼物没有选错。今天下午,请务必戴上你的项链。我会乘我的新雪橇来这里,驾车带上你和你的朋友到处转转。我姑妈很高兴我买了那些肥皂。
你的诚挚的朋友
亚当·莱德
“哟!哟!”简小姐叫道,“他不是个大好人吗?利迪亚·伯纳姆说,他很喜欢小孩子。吃早餐吧,丽贝卡,洗过碗盘后,你就到埃玛家去,把项链送给她——怎么啦!孩子。”
丽贝卡的感情似乎是藏而不露,可以说,是储存在相邻的区域里,连续不断地交织在一起。此刻,尽管她内心的狂喜非语言能表达,但面包牛油几乎塞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并且眼泪还不时情不自禁地偷偷流过面颊。
阿拉丁先生践约来访,与两位姨妈认识。简短交谈后,彼此了解,一见如故。丽贝卡沉默羞涩地在靠近敞开的炉火边的脚凳上坐下。她太注意自己的新服饰,太顾虑米兰达姨妈在场,以至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今天是她的一个“美好的日子”。幸福、激动、绿衣服的颜色、珊瑚项链的一道可爱的粉红色,把这只羽毛未干的褐色燕,一时间变成了一只羽翼美丽丰满的凤凰。亚当·莱德望着她,显然很满意。随后,他们一起坐雪橇去玩。在此期间,她能说会道,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像只喜鹊。愉快的圣诞节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在这之后的许多夜晚,丽贝卡睡觉时,要把这珍贵的珊瑚项链放在枕头下,一只手搭在上面,确保它的安全,这样才能入睡。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辛普森一家从里佛巴罗搬走。那最惹人注目的随身所带物品,是小包的行李和宴会灯。值得高兴的是摆脱了可恨的跷跷板,但不无惋惜的是一下子失去了几个一起玩耍的朋友。在里佛巴罗的小同伴里,出现了空缺,丽贝卡不得不去同罗宾森小子交朋友,他是村子里那年冬天,唯一穿长外套的小孩。忠实的跷跷板在离别的前夜,来到砖屋的侧门外,敲门求见。丽贝卡开门后,他结结巴巴郑重其事地说:“等你长大后,我还能跟你做朋友吗?”
“肯定不行。”丽贝卡一边关门,一边回答,有点快速地将她早熟的追求者拒之门外。
辛普森先生曾及时回来接老婆孩子,回生养他的小镇去。小镇决不会伸开双臂等待并接受他们的归来。辛普森一家的迁移,是由村里的领导们主持操办的。所有的邻居都多少心怀焦虑地监视着。尽管想尽办法预防,一把教堂讲坛的椅子、几盏煤油灯和一个小炉子还是从教堂不翼而飞。这些东西,在辛普森先生驱车去新家的途中,成功地交换出去了。在艾布纳·辛普森前进路过的某个村庄,通过一位有抱负的年轻牧师为中介,已经得到了那盏华丽的宴会灯,把它放在新教堂的客厅里了。得知此事后,丽贝卡和埃玛·简很难过了一阵子。这不是一次现金交易,牧师成功地用一辆旧自行车换走了宴会灯。整个事件,唯一令人高兴的是辛普森先生完全无法安慰那些失去了心爱的物品的儿女们,只有蹬着自行车,溜之大吉,一连很多天不见踪影,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一年还有很突出的一点是:丽贝卡像小树一样长高了。从十岁那年起,她好像分寸未增。不过一旦开始,她就一个劲地往上冲,就像她做其他事情那样使劲。以致简小姐一连几个月没做其他的事,只给她把裙子、袖子加长,把腰身放宽。尽管新英格兰妇女节俭的技艺是出了名的,但放长和拼接缝补终归是有限度的,所以很多衣服被送到森尼布鲁克农场,修改后给詹尼穿。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件,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即在森尼布鲁克农场的一棵柳树下,堆起了一座小坟墓。兰德尔家的小孩米拉死了,就安葬在这里。丽贝卡赶回家,在家里住了两个星期。看到那小小的静止不动的坟墓,那里面躺着米拉。打从出生起,就由丽贝卡特别护理的米拉,会让她唤起许多的思绪和奇想。因为有时候,死亡的神秘会使人意识到:生存远比死亡更为神秘。
对丽贝卡来说,这次回家是悲痛的。米拉死了,与她特别志同道合的约翰离开了家;妈妈心里忧伤;小屋偏远、隔绝,家里经济状况每况愈下。这一切凑在一起,使得丽贝卡这样对美与和谐极为敏感的小孩感到尤为沮丧。
丽贝卡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汉纳长成大人了。她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奇特的非孩子的神情。在某些方面,她显得比简姨妈还要老练——更冷静、理智、更有决断。她漂亮,虽然穿着素淡,但仍显得美丽、能干。
丽贝卡走过童年时经常玩耍和喜欢常去的地方,所有她熟悉的私下去的地方。其中有些只有约翰知道,有些是除她而外,无人知晓的。有一个地方长一种开烟斗状白花的无叶草,还有特别的一小块沼泽地。那里长满了一种、通常是最大颜色最蓝的龙胆属植物。有一棵生长在岩石间的枫树,她曾经在树上找到了一个黄鹂的窝。那些矮树篱笆下面,是田鼠安家的地方。那些长满青苔的树桩上,好像是着了魔似的,惯于长出白色的毒菌。老松树根部的空洞,是年长德高望重的蟾蜍居家的地方,这些都是她童年的界标。她望着这些往日的游乐地,它们像是与她有无边的距离,怎么也跨不过去。那条亲爱的充满阳光的小溪,是约翰走后,她主要的陪伴,也是这种季节里悲伤的伴侣。小溪里没有了嬉笑和在阳光下闪光的流水。夏日欢快的溪水,滚滚地流过白色的鹅卵石,径直流到深水潭,在那里静止、思索。现在,它也像米拉一样冰凉和寂静,裹着一层冰雪的尸衣。丽贝卡跪在岸边,把耳朵贴近冰面,心想着,能听见小河最深处微弱的叮咚声。对了,小溪春天又重新开始歌唱。也许米拉也会在什么地方,有她歌唱的季节——她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怎样歌唱?在她孤独漫步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想,想着一件事:汉纳没有机会,没能从每日的家务和农场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是她,丽贝卡,至今还享受着所有的特权。在砖屋里的生活,也决非是安乐的生活,但也有安慰和其他孩子的陪伴,有学习和读书的机会。里佛巴罗并不就是世界本身,但是可以通过这个小的窥视口来瞥见世界。而这个小的窥视口,比起没有它,是要好上千万倍的。丽贝卡在确信自己要把她梦寐以求的机会牺牲掉奉献出来后,她不止一次地流泪、哭泣。后来,在她逗留接近尾声的一天早晨,她勇敢地切入主题,并说:“汉纳,这学期过后,我打算留在家里,让你去里佛巴罗。米兰达姨妈总是想你去,要轮到你去,这样才公平。”
汉纳正在织补袜子,她穿了针、把线纱剪断后回答说:“不,谢谢你了,贝基。母亲离不开我,并且我不愿上学。我现在同其他任何人一样,会读、会写、会计算。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以教书为生。冬天很快就要过去,威尔·梅尔维尔就要把他妈妈的缝纫机借给我了。我打算用简姨妈送给我的那块平纹细布做条白色的裙子,裙子打上横褶,使它有立体感。新年过后,在坦珀伦斯,会成立一个音乐学校和一个社会团体。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真的很快乐。我已经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贝基。”汉纳说完这话时,脸红了,“我爱这个地方。”
丽贝卡看出她说的是实话,但直到一两年后,她才明白当时汉纳为什么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