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嫌少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时扎起来巳经不费力气了,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又把刀拔了出来,再一次的把刀刃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试图撬开它的嘴。他把刀刃一转,鲨鱼就松了嘴溜走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刚才的伙伴,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吧。”老人把桨放下,擦了擦刀刃。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索,把帆张开,使小船继续沿着原来的航线走。
“这鱼巳经被它们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还都是上好的肉,”他说出声来,“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我根本就没有钓到过它。鱼啊,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它们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顿住了,他现在都不想再朝那鱼看了。它的血都要流干了,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就像是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身上的条纹。“我本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他说,“鱼啊,我很抱歉,这对你对我都不好。”
得了,他对自己说。去看看绑刀子的绳子断没断。然后让你的手也休息一下,因为还有鲨鱼要来。
“要是能有块磨刀石就好了,”老人检查了一下那刀说,“我本该带一块磨石来的。”你应该带的东西多着哪,他想。但是你都没带来,老家伙啊。现在可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想想现在能用仅有的东西做些什么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都听腻了。”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这船现在可真是轻得多了。”他不愿去想那被咬烂的鱼肚子。他知道只要鲨鱼猛地撞上去,总要撕掉一点肉,而且这鱼现在被那鲨鱼弄得都有臭味了,扩散开来就像是海面上的一条公路。
这条大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冬,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休息吧,让你的手舒服些,看好这剩下的鱼肉吧。水里的血腥气这样浓,我手上的血腥气就不算什么了。再说,这双手也没出太多的血。被割破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也许出点血,手就不抽筋了。
现在还有什么事可让我想?他想。没什么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等待下一条鲨鱼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又有谁能说准呢?也许会有个好的结局。
又来了一条单独的铲鼻鲨。看它这架势,就像是一头猪奔向饲料槽,但是却有一个没哪只猪能把脑袋伸进去的那么大的嘴。老人让它咬住了鱼,然后把刀子扎进它的脑子。但是鲨鱼猛地朝后一扭,打了个滚,把刀刃啪的一声扭断了。
老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条慢慢下沉的大鲨鱼,它起先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了,最后只剩一丁点儿了。老人最爱看这样的情景,可是这会儿他看也不看一眼。
“现在我就只剩那根鱼钩了,”他说,“不过也没有多大用处。还有两把桨和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我现在算是被他们打败了,他想。还是老了,不能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但是只要我有桨和短棍和舵把,就还不能放弃。他又把双手浸泡在水里。巳经快到傍晚了,除了海洋和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风比刚才刮得还厉害,他希望能快些看到陆地。
“你累了,老家伙,”他说,“你都累到骨子里了。”
就在快日落的时候,鲨鱼又出来袭击了。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沿着鱼留下的臭味寻来。它们竟然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臭迹,笔直地并肩朝小船游来。
他刹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它们大约两英尺半长,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所以只能用一只手使用,于是他就用右手好好儿攥住了它,手拳曲着按在上面,同时还要望着那游过来的鲨鱼。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必须等第一条鲨鱼死死咬住了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接打它的头顶正中,他想。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着游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着嘴一口咬住那鱼的银色胁腹,就把棍子举过头顶,重重地打在了鲨鱼宽阔的头顶上。他的棍子落在上面,就像是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坚硬的骨头,那鲨鱼刚要从那鱼的身下溜走,他趁机会又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来了一棍。
另一条鲨鱼时隐时现,这时正张着大嘴扑上来。它直朝那鱼身上,闭上两颚,老人看见从它嘴角漏出一块块的白色鱼肉。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瞥了一眼,一口撕下了咬在嘴里的肉。老人趁它咽下去的时候,又朝它抡了一棍,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了上来,老人趁它合上两颚时给它了一棍。棍子被举到尽量高的位置,扎扎实实地打中了它。像是打在了它脑子后部的骨头上,于是就又朝那来了一棍,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从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还守在那里,等它再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再出现。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绕着圈儿地在海面上游着。另外一条却还是没有出现。
看来就别指望打死它们了,他想。要是年轻的时候就一定能。但是它们俩都巳经被我打得受了伤,没有一条会觉得好过的。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那第一条准能被我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还是不愿朝那条鱼看。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都快被咬没了。他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巳经落下去了。
“天就快黑透了,”他说,“那时候哈瓦那的灯火将点燃。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我巳经离陆地不是太远了,他想。我希望没有人会担心我。当然啦,只有那孩子会担心,可是我相信他对我有信心。好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一些其他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鱼说话了,因为它被折腾得太惨了。接着他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他说,“你本该是条完整的。我很抱歉,出海太远了。是我毁了你。不过我们杀死了不少鲨鱼,你跟我一起,还打伤了好多条。鱼啊,你杀死过多少啊?你的那张嘴,可不是个摆设啊。”他总是喜欢想到这条鱼,想到如果它现在是活着游在水中的,遇到鲨鱼会怎么办。我应该把它这像剑一样的嘴砍下来,当做武器和鲨鱼斗,他想。但是没有斧头,那把刀子也巳经没了。
但是,如果能把它砍下来,绑在桨把上,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和那稳定地拉曳着的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巳经死了。他把双手合上。这双手还活着,只轻轻地动动,就能感到切肤的痛。他背靠着船梢,知道自己还没死。这回是肩膀告诉他的。
我曾发誓,如果逮住了这条鱼,要念多少遍祈祷文,只是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用麻袋把肩膀盖上吧。
他躺在船梢掌着舵,注视着天空,等待着天际反射出来的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要是运气好,还能带半条回去。我多少应该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好运都被冲掉啦。
“别傻了,”他说出声来,“保持清醒,掌好舵。你的好运还在后头呢。”
“要是有卖好运的地方,我倒是想买一些。”他说。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是一支弄丢了的渔叉、一把折断的刀子还是两只受了伤的手啊?
“也许都行,”他说,“你曾经还想拿在海上的84天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怎么来的都有,谁知道啊?可是我还是想把所有的好运都来上一点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反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现在就只有这个愿望了。他尽量坐得舒服些,掌好舵,因为还有疼痛感,所以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他看见了城市的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开始时并不很清楚,就像是天空孕育着月亮的微光。然后慢慢地清楚了,风越来越大,把海面刮得泅涌澎湃。他驶进了这反光的圈子,他想,再过不久就能驶到湾流的边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