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它能睡会,这样我也能去睡会,去梦我的狮子,他想。为什么如今梦中只剩下了狮子了?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先靠在这木船舷歇息吧,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它正忙活着呢。而你就休息就好了。
巳经到了下午了,船依旧稳缓地移动着。只是这东风使船行进得太慢了,就这样在这不太大的海流里漂流,钓索勒在老人背上的感觉变得舒适而温和些了。
钓索在下午又升上来了一回。其实那鱼只不过是游在了稍微高一点的水平面上。太阳晒在老人的左半边身子上。所以他确定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他看见过这鱼一回,他就能想象出它在水里游的样子,它的胸鳍大张着像翅膀一样,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马的眼睛要比它小得多,但却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从前我也能在黑暗里看得很清楚,不过简直就像猫一样,而且也不是乌漆麻黑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阳光下不断地活动,在温暖的阳光下他那抽筋的左手这时巳经完全好了,他的左手渐渐地多用了一点力气,他耸耸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开一点儿,把痛处换个地方。
“鱼啊,你要是还不累的话,”他说出声来,“那就真是不可思议啦。”
夜色就要降临,他这时巳经非常累了,所以竭力去想些别的事,他想到棒球的两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Ligas,他知道纽约市的扬基队和底特律的老虎队正在开战。
联赛巳经进行两天了,可我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即使他脚后跟的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们没有这玩意儿。痛的感觉是不是就像是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那样?这种痛苦我可忍受不了,也不能像斗鸡那样,即使眼睛被啄瞎后还能战斗下去。人跟伟大的鸟兽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更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千万别遇上鲨鱼,”他说出声来,“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可怜可怜我们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像我一样这么长久的守着一条鱼吗?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会更长久,因为他还年轻。再加上他父亲以前是个渔夫。不过骨刺的痛会不会影响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长过那东西。”
太阳落山了,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有一回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有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他可是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他们在一起整整比了一天一夜的手劲。把手拐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朝下压到桌面上。好多人都在赌到底谁会赢,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进走出,他打量着那大个子的胳膊、手还有脸。最初的8小时过后,他们每4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轮流睡觉。两个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正视着彼此的眼睛,望着手和胳膊,打赌的人还是走进走出,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旁观。木制的板壁是明亮的蓝色,几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大个子的影子也非常大,微风吹过,挂灯映在墙上的影子也移动着。
一整夜,来回变换着赌注的比例,人们把朗姆酒送到大个子的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酒一下肚他就拼命地使出劲儿来,有一回把老人的手(那时的他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扳下去将近三英寸,又让老人把手给扳回来了,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他当时相信自己能战胜这大个子黑人,这黑人是个好样的,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了,裁判员不同意,这时老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硬是把那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从一个礼拜天的早上进行到了礼拜一早上。那些打赌的人都需要上码头干活去,所以要求算是和局。那些人的工作就是把装糖的麻袋运上船,还有的就是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不然人人都会要求进行到底的。但反正他把比赛结束了,而且没有耽误任何人上工。
那次比赛过后,他的“冠军”被人们叫了好一阵子,到了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赌注不大,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有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赛过几次,后来就再也不赛了。他认为只要一心想着要做到的话,他就能够打败任何人,他也知道,这会很伤害他那用来钓鱼的右手。他曾尝试用左手比了几次手劲。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他根本就不信任它了。
过会儿太阳就能把手好好晒干的,他想。除非夜里太冷,否则它不会再抽筋了。还不知道这一夜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架飞机在他头上飞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飞机的影子把成群的飞鱼都惊得飞出水面来。
“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海豚。”他说,带着钓索倒身向后靠,看是否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行不通,钓索照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都快迸断了。船缓缓地前进,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离开了视线。
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很奇怪,他想。要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望下去,不知道海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不飞那么高,他们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多想以极慢的速度飞在200英里的高度,看水中的鱼。
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在桅顶横桁上待着,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个高度看下去,海豚的颜色更绿,都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看见它们成群的在水中游。不知为什么,那些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当然本身是金黄色的海豚在水里看上去就会是绿色的。如果它们饥饿得想吃东西时,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像大马哈鱼那样。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就在天快要黑的时候,老人和船穿过了好大一堆马尾藻,它们摇曳在微微的浪花中,就像是海洋在黄色的毯子下爱抚着什么,这时候,有一条海豚咬住了他的细钓丝。老人看见它跃出了水面,在最后一线阳光中它显得确实如金子一般,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就像是在杂技表演,他呢,把身子慢慢挪回到船梢蹲下,右手和右胳臂紧握住那根粗钓索,左手把海豚往回拉,光着的左脚踩住每收回的一段钓丝。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被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乱扑腾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钓钩钩住了它的嘴,它正抽搐地动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浑身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它嘴里取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把身子又慢慢地挪回到船头。把左手洗了洗,在裤腿上蹭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又洗了洗右手,望着沉到海里的太阳,还有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索。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但是他注视着拍打在他手上的海水,感觉到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在船艄上交叉绑上两支桨,这样在夜里能使它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会儿再把这海豚开肠剖肚,这样鲜血还可以留在鱼肉里,他想。那个可以一会再说,还是先把桨扎起来,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还是让鱼安静些要紧,在日落的时候可别去惊动它。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都是不太好过的。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了,然后握住钓索,尽量把身子放松,任凭自己被向前拉着,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自己和船所承担的拉力一样大,或者船承担的更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他想。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它咬饵以来可还没吃过东西呢,如此庞大的身躯肯定需要很多的食物。那条金枪鱼巳经被我吃完了。明天我就要吃那条海豚了。他也叫它“黄金鱼”。也许开膛时我就该吃上一点儿。它可没那条金枪鱼好吃。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都算是难事的话,就没有什么容易的事了。
“鱼啊,你觉得怎么样?”他开口问,“我觉得现在舒服多了,左手也巳经好转了,食物还够我吃一天一夜的,就这么拖着吧。”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舒服,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痛得他几乎都难以忍受了,现在的状态都巳经麻木了。不过,我还碰到过比这更糟的呢,他想。右手只割破了一点儿,左手的抽筋也巳经好了。两条腿还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九月份,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了。他背靠在船头被磨损的木板上,尽量休息个够。天上巳经出现了一些星星,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能确定其他星星也就都要露面了,这些远方来的朋友就能和他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尽管如此,我也一定要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要是我们每天还要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真的让我们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会怎么样?说起来毕竟我们还总算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伤心起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来,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此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转而他又一想,他们配吃它吗?根本不配。凭它如此神气的风度和它伟大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不必去弄死太阳月亮或星星,对我们来说倒是件好事。在海上过日子,把我们自己的兄弟杀死,巳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是该解决那拖在水里的障碍物了。当然,它的危险和好处是并存的。如果鱼使劲地拉,那两把造成阻力的桨在原处不动,船不像从前那样轻的话,那鱼可能得拖走我好长的钓索,它就可能逃跑了。船身轻,我们双方都会很痛苦,但对我来说却是安全的,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虽然它到现在也没那么游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先把这海豚解决了,免得坏掉,我还要吃一点长长力气呢。我现在要再歇一个钟头,等我觉得这鱼稳定下来了,再去船梢上杀海豚,并想下一步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观察它怎样行动,看是否有什么变化。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策;不过巳经到了需要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还是那么厉害。我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紧闭着。钓钩的折磨不算什么。饥饿的折磨,再加上还得对付它不了解的我,那才是天大的麻烦。歇歇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你出手的时候再说。
他认为自己巳经歇了两个钟头。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也没能好好休息,事实上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把来自鱼的拉力慢慢的转移到小船身上了。
要是可以不用自己的身体来固定着钓索,那事情就简单了,他想。可是只要鱼稍微歪一歪,钓索就会被崩断。所以我还必须得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双手随时准备放出钓索。
“你怎么还不睡觉啊,老头儿,”他说出声来,“巳经熬过了一天一夜,再加半个白天,可你却都还没睡过。你必须想个办法,趁着鱼安稳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脑子就该变迷糊了。”
还没迷糊呢,他想。还很清醒呢。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得睡觉。星星,太阳和月亮都睡觉,有时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连海洋也睡觉。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即使是强迫自己去睡,找个既简单又稳妥的法子来安排那根钓索。现在到船梢那去把海豚杀了吧。如果要睡觉的话,这样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其实我也可以不睡的,他对自己说。只是那样太危险了。他小心翼翼地爬回到船梢,避免猛地惊动那条鱼。也许它正半睡半醒着,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拖拽着它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艄,他转过身用左手紧握着勒在肩上的钓索,右手把刀子从刀鞘中拔出来。因为天空有星星,此时显得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见那条海豚,于是从船梢下用刀子扎着它的头部把它拉出来。他的一只脚踩着它的身子,把肛门朝上,倏地一刀直剖到它下颂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把内脏掏出来,掏干净了,干脆把鳃也拉下来。他觉得手上的鱼胃沉甸甸、滑溜溜的,剖开来里面竟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它们下沉的时候,拖在水中形成了一道磷光。这时的海豚是冰冷的,在星光里显得像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先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再把它翻过来,剥另一边的,剥完再把鱼身上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鱼骨被他悄悄地丢到舷外,盯着看它是否在水里打转。但却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又回过头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片鱼肉中间,把刀子插回到刀鞘中,身子又慢慢儿挪回到船头。钓索上的分量把他的腰都拉弯了,右手还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把飞鱼放在旁边。然后他又用左手握住了钓索,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地方,手放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一面在水里洗着飞鱼,一面留意着水拍打在他手上的速度。因为剥了鱼皮他的手也发出了磷光,他仔细观察着水流是怎样冲击他手的。冲击得并不那么厉害,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板上蹭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准是累了,要不就是在睡觉,”老人说,“现在我先休息一下把这海豚全吃了,然后再睡一会儿。”
星光下,越来越冷,一片鱼肉他只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巳被挖去内脏、切掉脑袋的飞鱼。“海豚煮熟了吃味道会更鲜美,”他说,“生吃几乎难以下咽。以后再乘船可一定带盐或酸橙,否则就不出海了。”
我要是聪明,就该弄瓶海水整天放在船头上,被晒干后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条海豚可是我在太阳快落山时才逮到的。但毕竟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工作啊。然而我把它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也就不会恶心得想吐了。
云块在东边的天上堆积起来,他认识的星星都不见了。他现在就像是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巳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遇到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会。现在来计划一下,老家伙,赶紧趁这鱼正安稳的时候去睡会儿吧。”
他拿大腿抵住了紧握钓索的右手,然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