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巨大的脖子狂怒地扭动着,麦康伯仔细瞄着准,朝正中心开了一枪。伴随着枪声,脑袋耷拉了下来。
“打得好,”威尔逊说,“打中了脊骨。它们长得挺好看,是不是?”“咱们去喝点酒。”麦康伯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一个时刻。麦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车里,脸色煞白。“亲爱的,你真棒,”她对麦康伯说,“汽车开得真惊险。”
“颠得厉害吗?”威尔逊问。
“真吓人,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惊吓。”
“咱们都来喝点酒。”麦康伯说。
“那当然好啊,”威尔逊说,“先给你太太喝。”她接过扁酒瓶喝了一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她把瓶递给麦康伯,麦康伯又随手给了威尔逊。
“真是刺激得有点可怕了,”她说,“我头疼得都快裂开了,可是我都不知道,你们还可以在汽车上向它们开枪。”
“没有人在汽车上开枪。”威尔逊冷静地说。
“哦,我的意思是坐着汽车追赶它们。”
“这不合规矩,”威尔逊说,“可是咱们那么做的时候,我倒觉得那是符合运动道德的。对于打猎途中的颠簸路程和一些碍手碍脚的东西,相比之下,步行的风险比坐车更大一些。其实每次咱们冲野牛开枪的时候,都给它们进攻的机会,可是别跟任何人提这件事。这是不合法的,要是你想要闹清楚的话。”
“在我看来,这似乎很不公平,”玛戈说,“坐着汽车去追赶那些走投无路的大牲口。”
“是吗?”威尔逊说。
“要是他们在内罗毕听到这种事,会怎么样?”
“第一,我的执照会被吊销。第二,闹得挺不愉快,”威尔逊说,举起扁酒瓶喝了一口,“我就会失业。”
“真的吗?”
“是真的。”
“嘿,”麦康伯说,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微笑,“她现在抓住你一个把柄啦。”
“你的口才倒真不错,弗朗西斯。”玛戈?麦康伯说。威尔逊望着他们两个人。如果一个下流胚娶了一个骚母狗似的女人,他在想,他们生的孩子该有多下贱?可是他嘴里说的却是,“咱们丢了一个扛枪人。你们发现了吗?”
“我的天,没有啊。”麦康伯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还好没出什么乱子,他准是在咱们离开头一头牛的地方摔下去了。”
那个中年的扛枪人一瘸一颠地向他们走来,他戴着编织的帽子,穿着卡其短上衣、短裤和橡胶凉鞋,脸色阴沉,神情可怕。他走近来,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大声地叫嚷。他们全都看到那个白种猎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他在说什么?”玛戈问。
“他说第一头牛站起来,走进灌木丛去了。”威尔逊似乎很淡定地说。
“噢。”麦康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又要像狮子那件事情了。”玛戈充满着期望说。
“不能相提并论,”威尔逊告诉她,“要再喝点儿吗,麦康伯?”
“好吧,谢谢。”麦康伯说。他猜想自己一定会再次拥有狮子事件那样的感觉,结果却没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回没有恐慌的感觉。他不但不害怕,反而却异常的兴奋。
“咱们去看看第二头公牛,”威尔逊说,“我会吩咐驾驶员把车停在树荫下的。”
“你们去干什么?”玛戈问。
“去看野牛。”威尔逊说。
“我也去。”
“走吧。”
他们三人来到了那头野牛躺着的空地上,它显得黑黪黪的,巨大的身躯,脑袋耷拉在野草上,一对大犄角叉得很开。
“这头野牛的脑袋很好,”威尔逊说,“两只角中间最大的距离大概有五十英寸。”
麦康伯看着它就很兴奋。
“它难看死了,”玛戈说,“咱们不能到树荫底下去吗?”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手指着对麦康伯说,“看到那片灌木丛了吗?”
“看到了。”
“这就是第一头牛走进去的地方。扛枪人说,他摔下来的时候,看到那牛还躺着,咱们还在拼命追着另外两头飞奔的牛。然后他一抬眼,看见那头牛巳经站起来了,正看着他。他被吓得没了命似的逃跑,那头牛慢腾腾地走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能进去撵它吗?”麦康伯热切地问。
威尔逊用疑虑的目光看着他。这家伙奇怪得都不正常,威尔逊想。昨天,他还害怕得不行;今天,他却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不是时候,得让它再待一会儿。”
“咱们到树荫底下去吧,好吗?”玛戈说。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汽车停在了一棵孤零零的、枝叶很茂盛的树底下,他们全上了车。“也许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再等一会儿,咱们去看看。”麦康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压制的和莫名其妙的兴奋。
“天啊,那是一场追猎,”他说,“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是不是很精彩啊,玛戈?”
“我不喜欢它。”
“为什么呢?”
“我讨厌它,”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厌恶它。”
“你知道,我想我再也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了,”麦康伯对威尔逊说,“当咱们看到野牛去追赶它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发生了变化。就像是堤坝决口啦。刺激极了。”
“胆子也变大了,”威尔逊说,“人们总是会发生许多奇怪的变化。”麦康伯的面容闪着光。“你知道,我改变了,”他说,“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的妻子一声不吭,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看。她紧靠在座位上;麦康伯呢,坐在那里探出身子和威尔逊说话;威尔逊斜靠在座位背上,扭过头来同他说。
“你知道,我想再试一下,去打一头狮子,”麦康伯说,“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怕它们了,说到底,它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说得对,”威尔逊说,“人最狠也无非就是要你的命。这是谁说的呢?是莎士比亚说的。说的简直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是否还能背出来。啊,说的真是太好了,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总是用这几句话来告诉自己,咱们不妨听一听。‘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会再死。’说得多精彩啊,是不是?”
他对于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很难堪,因为那是支撑他生命的话,但是他曾经也看到过男子长大成人,而且还总是为此而感动,只是这跟他们的二十一岁生日可毫不相干。
因为一次偶然的、特殊的打猎,一次没有机会提前担心的、手忙脚乱的突然行动,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而且不管是怎样的变化都无所谓了,因为变化巳经发生了。瞧瞧现在这个家伙,威尔逊想。事实是,有很多大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还都是个孩子,威尔逊想,有时候,也许一辈子都是。即使到了五十岁,却仍然很孩子气。真正孩子气的美国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现在的这个麦康伯,是他喜欢的。奇怪得要命的家伙,也许他不会再当王八啦。嘿,这可是一件好事儿,好得要命的事情。这家伙可能害怕了一辈子。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现在都过去了。刚才只是没有时间去害怕野牛,就是这么回事,加上心里不痛快,汽车也起了作用,汽车使大家不再拘束,现在他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战争中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比丧失童贞变化更大。只一瞬间,胆怯就不存在了,像手术割除的。又长出别的东西,代替了它。这是作为一个男人,重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女人也知道,做男人的压根儿就不该害怕这种情况。
玛格丽特?麦康伯缩在座位的角落里,望着他们两个人。
威尔逊没有变化。她看着威尔逊,他和昨天她看他时一模一样,那是她第一次发现他有那么大的本领。但是她现在看到了麦康伯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你对将要去干的事情感到兴奋吗?”麦康伯问,对于他宝贵的新发现,仍在津津乐道。
“你不应该这样问,”威尔逊说,盯着另一个人的脸看,“倒不如说,你还是会感到心慌,这样要时髦得多。你要记住,你还会心慌的,而且要慌好多回呢。”
“可是你对即将要做的事情不感到兴奋吗?”
“当然兴奋,”威尔逊说,“你说的对,只是别没完没了的总说这个,说的太多就成了废话。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反反复复地说,就失去乐趣了。”
“你们俩都在扯淡,”玛戈说,“你们只是坐着汽车去追赶了几头走投无路的野兽,但你们却把自己说成了英雄好汉了。”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说了太多的空话。”她巳经开始担心了,他想。
“既然你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还要插嘴呢?”麦康伯问他的妻子。
“你真是勇敢呢,突然变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轻蔑地说,但却对这种轻蔑没有把握,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麦康伯由衷地、很自然地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我变了,”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迟了一点呢?”玛戈沉痛地说。因为过去那么多年来,她也尽了最大的努力,而现在关系变成这样,并不是一个人的错。
“对我来说,一点儿不迟。”麦康伯说。
玛戈默不作声,靠坐在角落里。
“你认为咱们让它待的时间够长了吗?”麦康伯愉快地问威尔逊。
“咱们可以去瞧一下了,”威尔逊说,“你还有剩余的实心子弹吗?”
“扛枪人还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了一声,那个年纪较大的扛枪人正在剥一头野牛的脑袋上的皮,听到叫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子弹,走过来递给麦康伯,他把枪膛装满,剩余的就放进了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射击的好,”威尔逊说,“你习惯用那支,咱们把曼利切给你太太留在车上。你的扛枪人带着你那支大枪,我用这支该死的火铳,现在我来给你说一说野牛。”他把关于野牛的话题放在了最后,因为他不想使麦康伯担心。
“野牛总是脑袋抬得老高,笔直地冲过来。它的那对犄角由于很突出,所以在保护着它,那个地方是打不进的。子弹就只能从它的鼻孔或者胸脯打进去,或者你要是在侧面的话,还可以打它的脖子和肩膀中间。因为它们曾经被打中过一次,所以想要干掉它们可并不容易,别试图去试什么新方法。向最有把握的部位开枪,他们巳经把那头牛脑袋的皮剥下来了。咱们出发吧?”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人,他们擦擦手,走过来,那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上了车。
“我只带康戈佬,”威尔逊说,“另一个留在这儿赶鸟儿。”
汽车慢腾腾地穿过这片空地,开向了那个像小岛似的灌木丛,那是一片满是簇叶的狭长地带,穿过洼地一直伸展到干涸了的河道;这一路上,麦康伯的心一直在评评地跳;嘴又干了,只是这次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接着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人说,“去找血迹。”
汽车刚好和那片灌木丛平行。麦康伯、威尔逊和那个扛枪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看他的妻子,只见她身旁摆着一支来复枪,在望着他。他冲她挥挥手,她没有挥手回答。
前面,灌木丛里的树叶长得非常密实,地面是干的。那个扛枪人热得浑身直淌汗;威尔逊把他的帽檐儿压到眼睛上;麦康伯一抬头就看见他的红脖子。那个扛枪人突然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几句,然后向前跑去。
“它巳经死在那儿啦,”威尔逊说,“好极了,”接着他转过来,一把抓住麦康伯的手,他们咧开嘴笑了,一边握手,一边互相望着,就在这时,那个扛枪人发疯似的叫起来;他们看到他斜着身子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快得像一只蟹,接着那头公牛伸着鼻子,紧闭着嘴,鲜血淋淋,巨大的脑袋笔直向前,一下子猛冲出来!它望着他们,那双洼下去的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威尔逊在前面,跪在地上开枪,麦康伯呢,被威尔逊那巨大的枪声震得根本就听到自己的枪声,只看到那长犄角的突出部分爆发成板瓦似的碎片,野牛脑袋向后一仰,他瞄准它那巨大的鼻孔又开了一枪,看到一对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飞了出来;那头牛的庞大的身体眼看着就要扑到他身上了,现在威尔逊不在他的视线内,他仔细瞄准着,又开了一枪。他的来复枪和那颗伸着鼻子冲过来的牛脑袋的高度差不多,他还能看见那双恶狠狠的小眼睛,接着那颗脑袋开始搭拉下来。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热的、晃眼的闪电在他的头脑里爆炸。这就是他的一切感觉。
刚才威尔逊低下身子从侧面瞄准野牛的肩膀中间开枪。
麦康伯直挺挺地站着向它的鼻子开枪,每一次都偏高一点,打中了沉重的犄角,像打在板瓦屋顶一样,飞出许多碎片和碎末;汽车上的麦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就要冲到麦康伯的身上,于是用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朝那头牛开了一枪,谁知道却打中了她丈夫的颅底骨上面约两英寸高、稍微偏向一边的地方。
现在弗朗西斯?麦康伯躺着,脸朝下,离那头野牛躺着的地方不到两码。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她身旁是威尔逊。
“我不会把他翻过来的。”威尔逊说。
玛格丽特大声地嚎哭着。
“我要回到汽车里,”威尔逊说,“那支来复枪在哪儿?”
她摇摇头,她的脸巳经变了样。那个扛枪人捡起那支来复枪。
“摆在老地方。”威尔逊说。接着,他又说:“去把阿布杜拉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出事的现场。”
他跪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絹,盖在弗朗西斯?麦康伯那颗躺着的、头发剪得像水手一样的脑袋上。血渗进干燥的松土。
威尔逊站起来,看到侧躺着的野牛,它的四条腿伸得笔直,肚子上那稀疏的毛上爬满了扁虱。“一头顶好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估量起来,“两支角中间最大的距离足足有五十英寸长,或者不止那么长,还要再长一些呢。”
他把驾驶员叫来,吩咐他给尸体盖上一张毯子,守在它旁边。
接着,他走到汽车跟前,玛格丽特坐在汽车的角落里哭。
“干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声调说,“他早晚也要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他说。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总是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不过验尸的时候我会照一些照片,会有用的。还有两个扛枪人和驾驶员做证,你完全可以脱掉干系。”
“别说啦。”她说。
“还有那么多事需要你料理呢,”他说,“也许我得派一辆卡车到湖边去发电报,要一架飞机来把咱们三个人全接到内罗毕去。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是这么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玛格丽特嚷叫起来。
威尔逊用他那双冷淡的蓝眼睛望着她。
“现在我的工作算是结束了,”他说,“我刚才有点生气,原来,我巳经开始喜欢你的丈夫了。”
“啊,请别说啦,”她说,“请,请别说啦。”
“这样比较好,”威尔逊说,“请字听起来让人觉得舒服,现在我不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