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能传这么远吗?怎么听着就像是在帐篷里。”
“声音传得可远呢,”罗伯特?威尔逊说,“能传这么远,是挺叫人奇怪的。但愿那是一头适合去猎杀的畜生。那帮手下人说,这儿附近有一头挺大的家伙呢。”
“我要是开枪,打在什么位置,”麦康伯问,“才能把它打得动不了?”
“打它两个肩膀中间,”威尔逊说,“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准的话,往它的骨头上打,把它撂倒。”
“但愿我能打的准。”麦康伯说。
“你的枪法很好,”威尔逊告诉他,“要把握时间。要瞄得准。打的第一发子弹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离呢?”
“说不好,倒不如说是狮子来决定距离的多少。千万别着急开枪,除非它走得相当近,你巳经有把握能打中它了。”
“没有一百码吗?”麦康伯问。
威尔逊很快地瞟了他一眼。
“一百码差不多啦。也许是在比这个距离更近一点儿的地方对付它,千万别是在大大超过了这个距离,没有把握就开了枪。一百码是个最合适的距离。这样,你想要打它哪儿,就能打它哪儿。你太太来了。”
“你们好,”她说,“咱们要去找那头狮子吗?”
“等你吃完了早饭吧,”威尔逊说,“你看行吗?”
“好的,”她说,“我太高兴了。”
“我正要去检查一下,是不是所有的都准备好了。”威尔逊走开去。他走的时候,狮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让你吼不成的。”
“弗朗西斯,你怎么了?”他的妻子问他。
“没什么。”麦康伯说。
“得了,别瞒我,”她说,“你为什么心烦?”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望着他,“你觉得不舒服吗?”
“是那该死的吼叫声,”他说道,“你知道吗,它整整吵了我一宿。”“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她说,“我倒喜欢听这声音。”
“我得去把那该死的家伙给杀了。”麦康伯可怜巴巴地说。
“唔,你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是不是?”
“不是的,只是因为一听见这声音,我就神经紧张。”
“那好吧,就照威尔逊说的去办,把它杀了,叫它吼不成。”“话是不错,亲爱的,”弗朗西斯?麦康伯说,“听着是很容易,是不是?”
“你不害怕吧?”
“当然不怕,只是它吼了整整一宿,弄得我神经紧张。”
“你会很轻松地把它杀死,”她说,“我知道你会的,我巴不得它马上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吃完早饭,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呢,”她说,“这可不是个好时候。”
就在这时候,那头狮子从胸腔深处吼出一声悲叹,一下子变成了喉音,震动性越来越高,以致感觉空气都震了,最后是一声叹息和发自胸腔深处的、沉重的咕噜。
“听上去好像它就在这儿。”麦康伯的妻子说。
“天啊,”麦康伯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叫声。”
“给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简直可怕。”
这时候,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他那支短短的、样子难看、枪口大得吓人的505吉布斯走来,例着嘴笑。
“来吧,”他说,“你的扛枪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尔德和那支大枪都带上了。全在汽车里呢。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康伯太太说。
“一定要阻止它乱吼叫,”威尔逊说,“你坐在前面。太太就跟我一起坐在后面吧。”
天刚灰蒙蒙的,他们的车穿过树林,驶向了河的上游。麦康伯拉开枪栓,看一看他的金属铸的子弹,推上枪栓,上了保险。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就伸进口袋去摸摸那里的子弹,又用手指头摸摸他短上衣胸前带圈里的子弹。那是辆没有门的,像个盒子似的汽车,他把脸向后座转去,威尔逊同麦康伯太太就坐在那里,两个人兴奋地咧开了嘴在笑,然后威尔逊把身子向前探着,低声说:“瞧,鸟儿都飞下去了。也就是说,那头老家伙巳经离开了被它咬死的那只猎物。”
麦康伯可以看到,有只秃鹫盘旋在河对岸树的上空,有的就一下垂直地落了下来。
“它们可能是上这儿来喝水的,”威尔逊低声说,“在它去睡以前。留神注意着。”
他们慢慢地驾车沿着高高的小河岸慢慢地向前行驶,这一带尽是圆石的河床被冲得很深;他们的汽车穿梭在那些大树中间。麦康伯正望着对岸,他突然感到威尔逊抓住他的胳膊。汽车停住。
“它在那儿,”麦康伯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在右前方。下车去把它干掉。它是一头顶好的狮子。”
麦康伯现在看到了那头狮子。它几乎侧身站着,那颗大脑袋也在向他们这边张望着。那清晨的微风,吹动了它深色的鬃毛;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它站在岸边高地上,显出一个侧影,它的肩膀浑厚,圆桶似的巨大的身子显得油光水滑。
“它离我们又多远?”麦康伯一边问,一边举起枪。
“约摸七十五码。下车去,把它打死。”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开枪?”
“你不能在汽车上开枪打它们,”他听到威尔逊在他耳边说,“下车去。它不会一直待在那儿。”
麦康伯从前座边上的半圆形的缺口里跨出来,站在踏级上,然后跨到地面上。那头狮子仍然威武而沉着地站在那儿,侧目望向这边,它长得就像是一头巨大的犀牛。它还没有嗔到人的味道,它那大脑袋来回地转着观望着,它看着麦康伯手里的家伙,并没有感到害怕,但是要走到河岸去喝水时,它犹豫了;它看到了人影儿,就扭过它那颗沉重的大脑袋,大摇大摆地走进树林,就在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一颗30—06—220的实心子弹打进它的胁腹,穿透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烧似的疼痛,直想呕吐。它迈开大步,沉重地小跑起来,由于肚子受了重伤,身子有点摇晃,它穿过树丛,朝那高高的野草丛跑去,想隐蔽起来;然后,又是砰的一声,擦过了它的身旁,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它感到子弹从它的下肋穿了过去,嘴里突然涌出热的、尽是泡沬的血;它飞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跑去,它蹲在那里可以不被人看到,然后等到他们带着那砰砰会响的东西走近时,只要距离合适,它就可以向带着那个家伙的人扑过去,把他按倒。
麦康伯跨下汽车的时候,倒没有过多地考虑过狮子的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嗉嗉发抖,他走下车的时候,两条腿几乎都动不了。他大腿僵硬,但是能感到肌肉在颤动。他举起枪,瞄准狮子的脖子,扳动机枪。尽管他觉得自己的手都要破了,但是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他才想到上着保险,于是放下枪,松开保险,僵直地向前迈了一步;就是现在那头狮子看到他的侧影从汽车的侧影里呈现出来,转身迈着大步就走了;麦康伯开枪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响,这就说明,子弹打中了;但是狮子仍在跑。麦康伯再开一枪;大家都看到了那颗子弹在狮子前面扬起一阵尘土。他突然想起枪口要向下瞄准目标,于是就又开了一枪,他们都听到子弹打中了;那头狮子飞似的跑起来,还没等到他再开枪,就钻进了高高的野草丛。
麦康伯站在那儿,胃里一阵难受,他握着斯普林菲尔德枪的双手等待着再次射击,依然哆嗉发抖;他的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他身旁。在他旁边的还有两个扛枪人,在用瓦卡姆巴语说话。
“我打中了它,”麦康伯说,“中了两枪。”
“你打中了它的胃,还有它前身的什么地方。”威尔逊懒懒地说。两个扛枪人也阴沉着脸,现在也一声不吭了。
“你本来是可以打死它的,”威尔逊接着说,“咱们得待一会儿,才能进去把它找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得等它奄奄一息的时候,再顺着它的血迹一路走去找到它。”“哎!”麦康伯说。
“它是一头顶好的狮子,”威尔逊高兴地说,“可是它躲进了一个差劲的地方。”
“为什么差劲呢?”
“因为只有走到它身旁才能看见它。”
“哎!”麦康伯说。
“走吧,”威尔逊说,“让你太太在车里坐着,咱们去找找血迹。”“你在这儿等着,玛戈。”麦康伯对他的妻子说。他的嘴干得都不方便说话。
“为什么?”
“威尔逊说的。”
“我们去看一下,”威尔逊说,“你在这儿等着。在这儿甚至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对驾驶员说话。他点点头,说:“是,先生。”然后,他们就沿着那陡峭的岸走下去,趟过小河,踩在圆石上,弯弯曲曲地往上走,到了对岸,拉住突出的树根往上爬,直到找到麦康伯开头一枪时,那头狮子逃跑的地方。扛枪人用草茎指着青草矮矮的地面上深红的血迹,血迹沿着河岸一直伸向到树林里去。
“现在怎么办?”麦康伯问。
“没有别的办法,”威尔逊说,“河岸太陡,汽车过不来。咱们只能等它的身子变得僵硬一点的时候,一起进去看一看。”
“咱们不能把草点着吗?”麦康伯问。
“草太青烧不着。”
“那不能让赶野兽的人去吗?”
威尔逊打量着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他说,“可是这有点像叫人去送命。你想,咱们明知道这是头受了伤的狮子。一头没受伤的狮子比较好撵,因为它一听到闹声,就会跑,可如果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它就会扑上来。除非在它的旁边,否则你是看不到它的。它会把自己隐蔽在一个地方,平平地趴在地上,你会认为那儿连一只兔子都藏不了。你怎么能派那些手下人去冒这种险呢。准会有人受伤的。”“那么,扛枪人呢?”
“啊,他们要跟咱俩一起去。这是他们的分内事。你瞧,这是合同上明文规定的事。可是,看上去,他们也不太情愿,是不是?”“我可不愿意到那儿去。”麦康伯说。他自己还没觉得什么,可是话巳经说出口了。
“我也不愿意去,”威尔逊非常干脆地说,“这不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嘛。”接着,他他有了一个主意,看了一眼麦康伯,突然发现他在发抖,还有一副可怜相挂在脸上。
“当然啦,你也可以不进去,”他说,“要知道,雇我来就是干这种事的。所以我的价钱这么贵。”
“你的意思是要自己进去吗?就不能把它撂在那不管吗?”
罗伯特?威尔逊的全部工作就是考虑狮子和有关狮子的问题;他一直没发现麦康伯有什么不对头,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心惊肉跳,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在旅馆里开错了房门,看到了一件丑事的感觉。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把它撂下难道不行吗?”
“你是说,咱们就装作根本没打中它?”
“不是,只是撇下不去理会它。”
“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第一,它得忍受痛苦。第二,也许别人会碰到它。”
“我明白了。”
“不过,你不一定要跟他交手。”
“我倒喜欢跟它交手,”麦康伯说,“我就是心里有点慌,你知道。”
“咱俩进去,我在前面走,”威尔逊说,“让康戈佬跟着。你待在我后面,靠边一点儿。或许运气好的话,咱们会听到它吼叫。要是看到它的话,咱俩就一起开枪。别担心,我会给你撑腰的。事实上,你知道,或许你还是不去的好,也许还好得多。你可以过河去找你太太,让我去了结这件事?”
“不,我要去。”
“好吧,”威尔逊说,“不过,要是真不想去,就别去。现在这是我的分内事了,你知道。”
“我要去。”麦康伯说。
他们坐在一棵树底下抽烟。
“需要先去跟你太太说一声吗?反正咱们还得等一会儿。”威尔逊问。
“不要。”
“那么,我去跟她说让她再耐心等会儿。”
“好的。”麦康伯说。他坐在那儿,胳肢窝出着汗,嘴很干,胃里也感到很空洞,他需要勇气,然后去告诉威尔逊,他不想和他一起去干掉那头狮子。他不知道,威尔逊巳经发火了,因为他没能早点儿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所以才打发他去找他的妻子。他坐在那儿,威尔逊回来了。
“我把你的大枪带来了,”他说,“拿着,我想它巳经等了我们很久了,走吧。”
麦康伯接过那支大枪,威尔逊说:“走在我后面,大约偏右五码,你听我的指挥。”
接着他用斯瓦希里语同那两个扛枪人说话,他们脸色阴霾。
“咱们走吧。”他说。
“我能喝口水吗?”麦康伯问。威尔逊跟那个皮带上挂着水壶、年纪大一点儿的扛枪人说了几句,那个人解下水壶,拧开盖子,递给麦康伯,他接过去,发现水壶是真的很沉,那个粗糙的毡制的水壶套在他手里显得毛茸茸的。
他举起水壶喝水,望着前面高高的野草丛和草丛后面平顶的树丛。野草在一阵微风的吹动下,轻轻地摇曳。他看了一眼那扛枪人,看得出那个人也在经受恐惧的痛苦。
野草丛里三十五码的地方,那头大狮子平平地趴在地面上。
它的耳朵向后,唯一的动作就是轻轻地上下摆动它那条长着黑毛的长尾巴。它躲在这里,准备拼个你死我活;让它难受的是,打穿它肚子的那一枪,穿透肺的那一枪使它每呼吸一次,嘴里就冒出稀薄的、有泡沬的血,它越来越虚弱了。它的两肋湿漉漉、热乎乎的;苍蝇停在它褐色的皮毛上被实心子弹打开的小窟窿上;它那双满是仇恨的黄色大眼睛巳经眯成了一条缝,向前望着,只有当呼吸感到痛苦时,才眨巴一下;它的爪子刨进松软的干土。
它全身疼痛、难受、充满仇恨,调动起全身残余的体力,集中精力准备发动突然袭击。它听到了他们在说话,它等着,积聚全身力量准备着,只等他们走进野草丛,就拼命扑过去。它听着他们说话,尾巴变硬了,上下摇动。他们刚到野草丛边缘,它就发出一声咳嗽似的咕噜,猛扑上去。
康戈佬,那个年长的扛枪人,在前面找着血迹;威尔逊注意着野草丛中任何的动静,他那支大枪准备着;另一个扛枪人眼睛向前望,留神听着;麦康伯靠近威尔逊,他那支来复枪准备着射击,就在刚才跨进野草丛的时候,麦康伯听到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噜声,看到有东西从野草丛里呼地扑出来。
接下来,他知道,麦康伯逃啦;发疯似的慌慌张张逃到空地上,向小河边逃去。
他听到威尔逊的大来复枪一声卡拉轰接着又是一声响得震耳的卡拉轰!他转身,看到了那头狮子,它现在的那副模样才叫吓人,几乎就只剩了半个脑袋,慢腾腾地爬向站在高高的野草丛边缘的威尔逊;那个红脸汉呢,把那支难看的短枪枪栓推上,仔细地瞄着,接着又是一声震耳的卡拉轰,那只拖着沉重、庞大的黄身子慢腾腾在爬的狮子僵硬了,那颗巨大的、残缺不全的脑袋向前倒了下去;麦康伯独自一人站在他刚才逃跑的空地上,手里握着一支装满了子弹的来复枪;两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向他投去了轻蔑的目光,他知道狮子死了。他走向威尔逊,这个时候,他高大的身躯似乎也是对他一种赤裸裸的谴责,威尔逊望着他,说:“要照相吗?”
“不要。”他说。
他们一共也就说了这两句话,直奔汽车走去。接着,威尔逊说:“一头顶好的狮子,手下人会剥下它的皮,咱们就待在这荫凉的地方吧。”
麦康伯和他妻子没有互相看对方,他就坐在后座她的身旁;威尔逊呢,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有一次,他伸手去握住了妻子的一只手,眼睛没有向她望;她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望着河对岸扛枪人在剥狮子皮的地方,他发现,她在这里能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们坐在那儿,他的妻子凑向前,把手放在威尔逊的肩膀上。他扭过头来,她从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亲了亲他的嘴。
“唷,啊呀。”威尔逊说,他本来就很红的脸更红了。
“罗伯特?威尔逊先生,”她说,“美丽的红脸儿罗伯特?威尔逊先生。”
接着她又坐回到麦康伯的身旁,扭头望着对岸狮子躺着的地方,它的两条前腿冲着天,皮巳经剥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儿,还有鼓起来的白肚子,黑人们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枪人带着又湿又沉的狮子皮回来了,把皮卷好,爬上车以后把皮拉上来,汽车开了。在回营房的这一路上,都没有人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