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面对世界难题
辉辉,我要对你说,你今天当选为副县长了,这不仅仅是两百多名干部举手选了你,也不仅仅是县委县政府选了你,你说还有谁选了你呢?
你想想,“5·12”大地震,北川县有四百六十六名干部遇难,你是幸存者,是时代的使命把你推向了副县长的位置。
你当上了副县长,不仅要对得起二十几万北川人民,还有两万多遇难同胞在地下盯着你,你要对得起他们。
上面这段话是2009年7月,经过“两推一述”(两次推选,一次述职演讲)的兰辉获得高票,脱颖而出,经县人大批准,被任命为北川县副县长之后,一位与他相知甚深的大哥语重心长的一段话。
作为副县长,兰辉分管交通运输、安全生产、民政、公安、消防、老龄、档案、地方志等十余项工作,其中与老百姓生活最息息相关的是交通和民政。
在大地震后的北川修路,是世界难题。
2008年7月,二十五位院士、专家考察了北川。着名地学专家、成都理工大学副校长黄润秋教授在一次学术会上讲道:地质灾害类型,在地学上分为五大类。溃滑型,如北川王家岩,斜坡震裂后,一滑到底,将半座老县城掩埋;溃崩型,如北川中学后面的山体,先溃后崩,大量泥石崩塌下来,造成一千多名师生遇难;此外还有抛射型、剥皮型、震裂型。
黄润秋说,五大类型的地质灾害,北川都有典型案例,北川集地质灾害之大成。
部分院士和专家建议,至少要在五年之后,待地质灾害过了发育期和抚育期,结构稳定了再修路搭桥。
院士和专家讲得很有道理,理论上绝对正确,但在现实生活中却难以实施。羌族自古以来就是“云朵上的民族”,十二个乡镇二十几万同胞,住在高山深谷之中。如果交通瘫痪,等上五年或十年再修桥修路,他们如何生存,如何出行?
在理论上证实不能修路或暂缓修路的地方,有一条环唐家山堰塞湖的环湖路,那条“挂在悬崖上的路”,坑洼不平,七拐八弯,一涨水便被冲毁。
还有一条工程兵抢修的直通茂县、平武的生命通道,完全在烂石堆中刨出的擂禹路,有人叫它“泪雨路”,全长三十九千米。下雨一包糟,下雪如溜冰,海拔二千一百八十米的冒火山,坡陡弯急,险象环生。
还有没有达到通公共汽车最低标准的简易公路……兰辉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世界难题”。
副县长兰辉分管交通,让交通局局长蹇斌喜出望外。
蹇斌对笔者说:是1993年吧,兰县还是县团委副书记,在青片、白什检查工作。当时我在白什乡,是一般干部。我知道他从青片来,在乡上等他。一辆拉木材的车刹了一脚,木料上坐了好几个山区农民,兰辉从车上跳下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跟很多当官的不同,他很尊重下级,遇事总是喜欢跟下级商量。他一到任,我就直言不讳地说,对于灾后重建,交通是最难抓的“炭圆儿”(四川人将棘手的事称为“炭圆儿”,就是烧红了的煤球)。大地震之后,公路桥梁约损毁百分之九十,二十个乡镇的群众出不来,二百六十二个村成了“孤岛”。要保证老百姓出行的生命安全,不容易!
2009年10月19日,上任第一天,早上八点,兰辉带上县交通局副局长赵云书、安监局副局长陈礼富上了擂禹路。
第一天,擂禹路就给兰辉来了一个“下马威”。
在老林口陡坡路段,由于路面结冰,一辆卡车突然打滑,将兰辉的车剐烂,卡车差一点就冲下悬崖!司机惊出一身冷汗。
处理完事故之后,兰辉一行乘挂彩的车继续前行,先后去了开坪、小坝、片口等乡镇。听说都开路通了,又绕道走都开路。车走走停停,兰辉边走边看,那一天跑了三百千米,晚上九点过才回到县城。
几次亮相,交通部门的员工对兰辉的办事风格便有所了解了。
赵云书说,在他手下工作,不能有一点麻痹大意。
陈礼富说,跟他出门下乡,必须要跑得、饿得、累得。
蹇斌告诉笔者:
老县城旧关岭以内,被称为“关内”,有十二个乡镇,约占北川总面积的百分之九十。通向贯岭、片口、青片、墩上等地的公路横向延伸,相互没有联系。一条路断了,一个乡或几个乡的百姓就被关在山里,无路可走。灾后,为了把路连起来,修了两条纵向的公路,形成“两横两纵”的大交通骨架,老百姓出行就方便多了。
为了迅速进入角色,兰县随时把《公路建设技术标准和施工规范》《乡村道路建设手册》两本书带在身边,有空就翻阅细读、领会背诵,重要的条条款款很快便烂熟于心。
他还善于向行家里手学习,车管所、交警队、安监局,还有在交通口工作多年的同志,只要与他一车同行,他便问这问那,不断“偷师学艺”。
兰县和我相约,每周要在全线检查一遍,我俩的车从不同的地方相向对开,会合后再分开,相互交叉检查,以保证按工期保质保量修好公路。同时,及时处理哪怕一点点的疏漏。
兰县随车携带着“家伙”:十字镐,卷尺。遇到疑惑之处,挥镐凿路,当当几下,再掏出卷尺一量,质量如何,一清二楚。
比十字镐更有力的是兰县让所有交通、安全战线的人达成共识。他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现在要是怕得罪人,谨防以后成罪人!
兰县最令我佩服的是,北川修桥修路,动辄是资金上亿的大项目,对干部来说也是“高危”的事情。不少建筑行业老板都盯着这块“肥肉”。而老板背后往往有很大很硬的后台,得罪不起啊!
兰县上任后和我的第一项约定就是:把“后门”关得死死的。来拉关系、想包工程的,笑脸相迎,婉言谢绝,就一句话:公平竞争,请参加投标!遇上棘手的事,全朝他身上推,让他当“坏人”“歪人”(形容一个人很凶的意思),让我当“好人”。像这样敢于担当的官,真是太少见了。
最让我高兴的是,2011年1月我调离交通局进行离任审计时,我经手的三十个亿一千八百千米评价很好。为此,我非常感谢兰县。
他说:修路的巨款,是国家给的钱,是山东援建给的钱。
这些钱是哪来的?是我们北川近两万遇难同胞换来的!这些钱,带着血,连着命。谁要伸手抓,天理不容!
笔者沿着兰辉走过的路,走了一程又一程。
那条环湖路,外地来的司机不敢去,因为一边是陡峭石壁下的堰塞湖,一边是山坡。那些面目狰狞的坡随时可能崩塌,就像随时会引爆的炸药包,让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现在,那条工程兵抢通的擂禹路终于退休,作为备用了。新擂禹路,从三十九千米缩短到十六千米,甩掉了地质灾害频发、疏松的山体表面,连续穿过七个隧洞,过十五座桥,桥隧比高达百分之七十三,“黑夜”“白天”闪电般交替,令人眼花缭乱。
次生灾害的“暴行”处处可见。一段好端端的水泥路,路面却放置有抢眼的危险标志。仔细一看,真可怕!原来是路基下面已被洪水掏空,道路随时可能崩塌;回头弯连着急弯,陡坡冲下来,路中突遇一大堆乱石挡道,如恶人横刀要强收买路钱……在这样的路上行车,惊险处,恨不得把脚趾变成抓钉!
三年间,“车轮子县长”兰辉跑了二十四万多千米,相当于每天两百多千米,每个月把北川跑三遍。
最大的成绩是什么?全县范围内未发生一起较大的安全事故。
在不能修路的地方修路,同时保证道路安全、畅通——这是北川创造的世界奇迹。
2.人间“天上”欢腾时
2011年2月1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北川新县城举行了隆重的“开启永昌之城,点燃幸福之火”的开城仪式。
羌族汉子的火枪齐发,引爆了狂欢之夜,随着大祭司的祈祷,幸福之门徐徐打开。顿时,龙腾狮舞,礼花飞升,鞭炮震天。围着三堆熊熊篝火,羌族歌舞掀起五彩斑斓的人浪,数万北川人终于从悲怆中走出来,噙着热泪笑啊,唱啊,舞啊……在万众欢腾之时,兰辉顶风冒雪,正在指挥抢通擂禹路。
原来,两天前北川举行了新春大巡游,十二个乡镇的人纷纷拥向新县城,满城是震耳的锣鼓,如花的笑脸。谁知老天爷突袭,转眼间下起了雨夹雪,似要给欢乐的人们一个下马威。冒火山上路面速冻结冰,车辆在风雪中像蜗牛一样前行,最后不得不完全趴下了。
五百多名参加巡游的群众被堵在擂禹路上。还有更多的春节回家团年的人,滞留在被冻结的路上。
跑过川藏线的老驾驶员都说,走风雪中的公路,最怕“桐油凌”。“桐油凌”是指冰雪被反复碾压后形成的玻璃般的凌冰。而擂禹路的好几段已形成“桐油凌”。四驱动的越野车挂上防滑链才敢在“桐油凌”上小心前行。而已上了山的各种车辆,因为暴风雪突然来袭,大多数没有准备防滑链。回想2010年冬天,兰辉在擂禹路上检查安全,车轮虽挂了防滑链,汽车仍然掉进了离悬崖不远的排水沟,结果大家当了一晚上“山大王”。那又冷、又饿、又困的滋味真不好受。此后,军大衣、雨具、干粮成为兰辉随车必备的“三大件”。
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路面是“桐油凌”。在这样的路上,出事故、出大事故的危险潜伏在分分秒秒之中。兰辉在最危险的路段来回检查,生怕有一点闪失。
铲雪,撒盐,铺棕垫。
兰辉镇静地指挥着铲车开道、铲雪、撒盐化雪。在最溜滑的路段上,一床一床棕垫往前铺。车的长龙,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一路上,兰辉对参加抢修道路的干部说:这是县上的死命令,一定要让群众回家过年!
过年,合家团聚,对于群众,对于所有的中国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兰辉想起了那个可爱的男娃娃。“5·12”大地震之后,逃难的人们冒着余震的危险,翻山越岭拥向县城。其中,有个年纪只有十一岁的小男孩,背着他三岁的小妹妹,从漩坪的山上走下来。
男孩的衣服全湿了,鞋子磨破了,竟然走了十二个小时!从报上、电视上看到这满脸通红、大大咧咧的小男孩,兰辉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张万吉。那是2009年春节前,擂禹路时断时通。
张万吉对记者说,他的爸爸妈妈都从外地打工回来了。
爸爸已在家中杀好了年猪,他要跟爷爷奶奶一起回家团年。
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山上,就走擂禹路。
问他,你妹妹咋个办?他响亮地回答,我背她!
再问他,要走多久?他说可能要走六七个钟头。
站在擂禹路向山上仰望,那云遮雾罩的小山村,仿佛在“天上”。“天上”有多少人家盼望着亲人回家过年?有多少“小万吉”,再苦再累、路再难行也要回家过年?
眼看就是大年三十了,擂禹路必须打通!
有的路段坑坑洼洼太多,车轮深陷其中。
大家搭个手,推车!
兰辉一声招呼,人们拥上来,“一、二、三!一、二、三!”地吆喝着将车子推出泥坑。
有人问,那个戴眼镜的是哪个?
知情人回答,是我们兰县长!
兰县长,深度近视的镜片后目光炯炯,一件灰黄的羽绒服泥浆点点,踩在雪地上,不断叮嘱着过往的驾驶员“小心啊,小心!”
腊月二十九,擂禹路基本打通。
2月2日,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凌晨一点,擂禹路完全畅通了。
嘀!嘀!过往的车按响喇叭,向兰县长和他的抢险队伍致谢。
这时,从“天上”到人间,家家户户已包好汤圆、煮好腊肉,习惯性地等待着央视春晚,准备欢度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团圆之夜。
兰辉伫立在公路旁,目送着一辆辆车开过。
兰县长对安监局局长陈国兴说过,陈国兴又给更多的人说过,一个坚定的信念,在北川交通、安监职工中传播:
现在的北川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绝不能因为我们工作失职,让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再次受到伤害!
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在续写——从2009年到2013年,连续五年,兰辉没有在家度过一个完整的春节。
3.幽暗中的一束阳光
2008年“5·12”大地震之后两个月,坝底乡水田村疮痍满目。
土地裂开了一条条大缝隙,就像地狱张开的一张张大口,触目惊心。山顶上不断滚落石头下来,让人无法安心种田。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兰辉在乡干部陪同下走村串户。乡干部没有闹明白,兰主任此行来做什么?
眼看要走出村了,兰辉问:这个村最困难的是哪一家?
乡干部也弄不清楚,把村长找来问。村长说:林绍斌家最困难。
于是,乡干部和村干部把兰辉带到了林绍斌家。
破而未倒的林绍斌家,一贫如洗。林绍斌见客人来了,喉咙呜呜地响着,口齿极不清楚。其妻一脸病容,忙不迭地从床上坐起来。
兰辉一屁股坐在扑满灰尘的小板凳上,跟林绍斌夫妇聊起来。
原来,三年前林绍斌在阿坝打工时骑摩托车坠崖,昏迷了两个月无任何知觉,家人已经在为他准备后事。儿子突然发现爸爸的大脚趾头在动,于是马上又把他送进医院。经治疗,他终于醒过来,但仍未痊愈。其妻没日没夜护理丈夫,后又得了糖尿病。
兰辉走进里屋,见床上躺着一个八十高龄、咳嗽不止的老爷爷。黑暗中,有个半拉小子站起来。林妻说:这是我们的儿子,林涛。
林涛很有礼貌地招呼:叔叔好!
幽暗中浮出一张白晳木然的脸——处在这个贫病之家的孩子,能有欢愉的表情吗?
这一家子靠什么生活啊?那一块属于他们家的一亩多坡地,裂了缝,堆着乱石,不下大本钱根本无法种庄稼。
兰辉当即和乡村干部谈到低保、救助一系列事情。没料到,在一旁的林涛小心翼翼地说了四个字:我要读书!
我要读书!这句很小声的话,却如雷贯耳,把兰辉的心都震痛了。
兰辉转身细问林涛的情况。
十六岁的林涛初三毕业,因为地震取消了中考,绵阳地区以“三诊”考试成绩作为中考成绩。按林涛的高分,完全可以读绵阳的重点中学,但他家的这种困难状况,没法继续读书,他已做好了外出打工的准备。
你去打工?兰辉拍拍林涛单薄、瘦弱的肩膀,鼻子有些发酸。
兰辉对乡干部说:现在是群众最困难的时候,县委提出每个干部要“结对子”,帮扶一家困难户。我决定,跟林绍斌家结成帮扶对子,帮助林涛读书。谢谢你们帮助我找到了帮扶对象。
仿佛一束阳光突然射进了幽暗的小屋。
林涛后来对笔者说:兰叔就像是我们失去联系好多年的“老辈子”找上门来,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我跟他交往,轻松得很,他还特别喜欢开玩笑。有一回,周娘娘不在家,他给我做了一顿早饭,就是稀饭和煮鸡蛋。他问我:我的手艺如何?我伸出大拇指说:好,好吃!他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没说真话。我笑了:我看你屋里一趟屋外一趟,忙了一早晨,结果就煮了个鸡蛋,热了碗稀饭,不表扬实在对不住你呀,兰叔。他哈哈笑了:我没有把稀饭热煳就算不错了,你小子别不知足哈。
“结对子”以来,兰辉除了逢年过节去探望林绍斌一家,还定期给林涛生活费。高考之前,百忙之中的兰辉到北川中学找到林涛,给了他五百元钱,叮嘱他:吃好点,莫紧张,好好考。林涛上了“二本”线,兰辉又给他出主意,选学容易就业的生物专业,并送给他一万元学费。兰叔省吃俭用,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林涛心中常念叨: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对不起兰叔。
如今,林涛已经是绵阳师范学院生物系三年级的学生。
2014年的一天,笔者在北川最繁华的巴拿恰(羌语,做买卖的地方)一家小饭店与林涛相约。小伙子文文静静,略显腼腆。他谈到了兰辉对他的帮助,对周志鸿的“爱心接力”也深表感激。
兰辉因公殉职之后,周志鸿仍坚持每个月给林涛生活费。周志鸿没有正式工作,还要负担在南京大学读书的兰欣怡,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