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夜里,老四带队巡逻从善坊时,见街角一个书生样的男子浑身酒气躺在地上,上前查看才发现已经断气。时值深夜,只好带回放在停尸房里,并做了登记。第二天着仵作去查验,尸身竟然又不翼而飞。刑部侍郎刘全明暴跳如雷,要求河南府务必在年前侦破此案,否则不但年终奖银全无,还要追究河南府不善管理之罪。案子一层层压下来,最苦的便是这些捕快了。老四已经两日两夜未合眼,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好来找婉娘。
婉娘亲自斟了一杯茶,道:“先别急,好好理一理。停尸房平时也有人把守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丢失呢?不会是有内鬼吧?”
老四一口气喝完,道:“停尸房这种地方,阴气重,看门的人呆不久,换的频繁了些。如今的这个老崔头,已经六十多岁,原本是个捕快,年龄大了才去了停尸房看门,人一向老实巴交,看门也算尽心,他也没有作案的动机,其他人我们也排查过了,基本排除内鬼的嫌疑。”
沫儿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这些人偷尸体,用来做什么呢?”
文清正在旁边剪烈焰红唇的根蒂,抬起头小声道:“不会是……配阴亲吧?”有些人家儿女少亡,未及结亲,父母担心其死后孤单,便会托人为其寻找已故配偶,若双方父母同意,即按照活人三媒六聘的礼数,寻个吉日将结亲的亡男亡女同穴安葬,配送纸扎、嫁妆、房屋、银钱等焚烧,便算成婚,故又称“冥婚”、“鬼婚”。配阴亲虽比不上活人结亲,但也是一大笔花销,家底浅薄的人家或者不愿出这份钱,便有动了邪念的,去盗挖一些未婚配男女的尸骨。
老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沮丧道:“这个一早就想过了。可是配阴亲,找那些无主野坟就是了,何苦寻官府的晦气?况且前几日因为刘侍郎爱女尸体丢失一事,官府彻查,已经闹得全城皆知,什么人这么胆大,竟然还敢冒此风险再来偷尸呢?”
沫儿一拍脑袋,道:“会不会你带回来的书生,本来就没死,只是喝醉了,早上醒来自己走了呢?”
老四迟疑道:“这个……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前晚是我收的尸,他当时脉象皆无,瞳孔涣散,已无生还特征。不过等我明日再排查一下才能确定。”
沫儿有些小得意,满心指望婉娘夸赞他一句,却见婉娘把玩着茶碗的盖子,似乎没听他说话,便叫道:“婉娘,你说呢?”
婉娘道:“嗯,停尸房的现场就没有任何线索留下?”
老四轻拍着桌子,恼火道:“唉,就是因为没线索留下,这案子才成立无头公案。这两天,看着兄弟们忙忙碌碌的,检查来往货物,查找可疑人群,实际无头苍蝇一般,没有任何效果。”
沫儿道:“那个书生呢,发现的时候怎么样?有伤吗?”
老四道:“浑身上下完好,没有跟人打架的痕迹。当时天气寒冷,他又满身酒气,同伴们都说是喝了酒连醉带冻死的。我倒觉得有些疑问,因当时一时找不到担架,我就背了他一段路,我发现,他虽然满身酒气,似乎并无喝酒,因为他的头发和脸上都没有酒味。本想等天亮让仵作来验一下,谁知没来得及。”
婉娘道:“哦,如果没喝酒,浑身上下又没有伤,年纪轻轻,难道就有心悸症或者其他内部顽疾?”
老四茫然摇头。婉娘沉吟道:“这两天,停尸房里可有其他的青年热尸?”
老四道:“有一个街头混混,跟人打架被捅了好几刀。也是前晚的事儿,但这混混的尸体却没丢。”
沫儿小心翼翼道:“这么多具尸体,若是一个人干的,总有些共同特征吧?”
文清突然道:“先前那位刘小姐,听说也是心悸症发作。”
老四看看沫儿,又回头看看文清,突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啊呀,丢失的这些尸体,全部都是没有皮外伤的!”接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婉娘抿嘴一笑,并不打扰他,轻轻给他加了茶。
老四冥想了片刻,似乎没想出什么头绪来,揉揉太阳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道:“婉娘见笑了。在下不敢耽误,等有空了专门再来拜访。”起身正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道:“前日我给书生收尸时,他身边不远处掉着个口脂盒子,我顺手捡了起来,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婉娘瞧瞧,这是哪家的货色?”
这是一个红色龙凤锦缎心型木盒,里面的口脂已经用完,只留下些红色的印迹。婉娘看了一眼,稍微嗅了下,道:“不是我闻香榭的。香云阁、留芳楼、清雨飞雪、流花飞渡这几家大的香粉铺子,应该都有类似的东西。”
明天便是腊月二十,离过年只有九天时间,老四心里更加烦躁,跺脚道:“唉,这个排查起来只怕也要几天,可怜兄弟们跟着我混,年都过不好了。”
婉娘淡淡道:“你要破案,自己不能乱了阵脚。如今先不要考虑时限问题,一条线索也不能放过。”
老四一愣,顿时明白,抱拳道:“婉娘指点的是。”见婉娘笑得轻松,不由得宽心了些,试探道:“能否请婉娘……到现场一看?”
婉娘戏谑道:“捕头说出口了,在下哪敢不从?”
老四大喜,作了个大揖,笑道:“婉娘何时有空,可带信给我。”
婉娘摆手道:“你安心回去巡逻吧,我得空儿自己去看即可。”
沫儿一听要去停尸房,心里便犯嘀咕。那种地方都是横死之人,阴气重,要是不小心又碰上个喜欢纠缠人的冤死鬼可就惨了,打定主意绝不同婉娘前去。
老四答应着,脚下却略显迟疑。沫儿随口道:“今晚你休班吗?”
老四脱口道:“没,年底了,事情多,我得盯着点儿。”瞄了一眼周围货架上的瓶瓶罐罐,低头去拉衣服的下摆,道:“这几天生意怎么样?”表情有些不自然。
婉娘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老四一怔,满脸堆笑道:“没事没事,生意上我也不懂。我随口问问。”起身告辞。
婉娘笑着送至门口,突然道:“城中风传,说我闻香榭用死人油脂制作香粉,是吧?”
老四站住,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道:“清者自清,婉娘不必在意。待此案侦破,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婉娘莞尔一笑,道:“正愁着今冬生意不好呢,这笔大买卖找上门来,我不接招也不行。”灯光昏黄,老四看不清婉娘的表情,还以为婉娘气糊涂了,急急忙忙道:“婉娘放心,我一定全力办案,还闻香榭一个公道。”
沫儿在后面听着,如同火燎屁股一般,一蹦三尺高叫骂道:“什么东西敢造老子的谣?我说这十来天不见有人来买香粉,亏得我每日这么辛苦地做香粉,谁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子诅咒他过年没肉吃,手脚长冻疮,一出门就摔个仰八叉……”
闭门鼓已经敲过,沫儿和文清依然义愤填膺,毫无睡意,沫儿骂一句,文清就附和一句。
婉娘托着下巴坐在灯影儿里,看着黄三将烈焰红唇蒸在小笼屉上。沫儿骂得没词儿了,见婉娘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愤愤道:“婉娘,你就由着人家这么欺负我们?”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呸,我才不学你,浪费口水。骂了有什么用?”
沫儿气结,半晌道:“你说会是谁干的?”
婉娘不答。文清猜测道:“会不会是同行,想抢我们的生意?”
沫儿道:“说不定是那只野鸡呢。我们上次得罪了她,她伺机报复。”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有道理,“肯定是她!婉娘,你肯定知道如何找到她,我这次一定把她捉了炖汤。”
婉娘盯着微微摆动的烛光,出神道:“停尸房丢了尸体,怎么会与我们闻香榭扯上干系呢?难道现场遗留有与我们有关的东西?”
文清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沫儿大声道:“对!啊,不对,”一想起半夜三更要去停尸房,头皮就一阵发麻,慌忙改口,“那个……即使有东西,也早被捕快发现了,哪里还等到今晚呢?去了也是白去。”
文清这个笨小子却不合时宜地聪明起来了,认真道:“可能留下些气味呢?婉娘一定分辨的出。还是越早去越好。”婉娘连连点头。
文清见沫儿又是瞪眼又是跺脚,愣头愣脑道:“沫儿你要不想去,就在家里看门。我们三个去。”
沫儿一想,要自己守着这么大的院子,还不如和婉娘文清在一起心里踏实些,当下气哼哼嘟囔道:“去就去……大晚上的,折腾人……”
婉娘一跃而起,笑眯眯从怀里拿出三件黑色披风,道:“那要快点,到了子时,阴气更重。”
沫儿有些上当的感觉,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了披风。婉娘穿好,交代黄三几句,回头一看,见文清和沫儿两人的披风还托在手上,便催促他俩快点。
沫儿迟迟疑疑,抖开披风看了又看。婉娘道:“看什么,已经用过好多次了,又不是新衣服。”
沫儿看看文清,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不很舒服,唯恐穿上后它会变成一张黑皮,越箍越紧。好像做梦被它箍住过,怎么挣都挣不开。”
文清拉扯着披风的领子,惊讶道:“对喔,我也有这种感觉。难道我们俩做了一样的梦?”说完嘿嘿地傻笑。
婉娘劈手夺过,披在文清身上,不怀好意地看着沫儿,道:“再耽误一会儿,鬼魂们都要出来游荡了!”沫儿三下五除二系好带子,板着脸道:“走吧!”
一炷香功夫,三人便到了河南府刑司的外墙处。停尸房位于河南府刑司东北角最偏僻处,为了避死人同活人争路,专门在一侧开辟了一条小巷,直接通往停尸房。
三人沿着巷子往里走,很快见到了停尸房的大门。这扇门比正门小些,比角门大些,自然是为了抬尸体方便,门质干裂粗糙,犹如一句老而干瘪的尸体,门上方还挂着四个明亮的大白灯笼,上面隐隐约约有些花纹,发出惨白的光。
文清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把,回头小声道:“闩着呢。”这些日子连丢两具尸体,想来看门的也提高了警惕。
所幸这种门年代久远,门上的缝隙挺大。婉娘拔下头上的银簪,穿过缝隙慢慢拨动门闩,三人毫不费力便进去了。
院子挺大,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两排长长的房子,连棵花草都没种。沫儿鼓起勇气,朝四周望了望。出乎意料,这周围除了格外静寂以外,并无什么乱起八糟的脏污东西,也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感觉。
沫儿稍微安心了些,随着婉娘四处查看。这两排房子一前一后,门口各点着两个白灯笼。沫儿心里不喜欢,偷偷抱怨道:“这里虽然是停尸房,也不该挂个白灯笼,看着阴测测的。”
婉娘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镇魂用的灯笼。”
沫儿倏然一惊,拉着婉娘的衣袖,再也不敢松开。文清先去后面一排看过,回来报告道:“后面的房子布置的好些,想来是寄存尸体的。”
婉娘走到前面房子的窗户前,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把沫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趁着门口的灯光,里面的景象隐隐约约可以看清。十几具尸体并排整齐地摆放在屋中的简易木板床架上,上面蒙着白布;空着的床板横七竖八地乱放,靠墙的货架上还摆着一些火化后未及掩埋或者认领的骨灰罐。婉娘探着身体朝里面看,嘴里道:“洛阳城中的治安真不错,这么大个城,停尸房也没有死人为患。”
沫儿虽然觉得周围比想象中的干净,但停尸房,总不是个好地方。听她还有心开玩笑,忍不住小声催促道:“看完了没?看完快走。”
婉娘随口答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明知道沫儿打死也不敢自己在这里走动的。沫儿气恼,却不敢睁开眼睛,嘟囔着溜着墙根慢慢坐下,手里还紧紧拉着婉娘的衣襟。
婉娘推他:“松开手,你在外面看着,我跳进窗去看看。”
沫儿越发抓得紧,攥着婉娘的裙摆拉到自己胸口,紧紧抱住。婉娘无奈,只好作罢。
一阵的寒风吹来,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摆,灯光飘忽不定,沫儿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丁香,又不像,总是与婉娘平时的幽香大不相同,不由抽了抽鼻子。
香味不见了。月亮升起,院落里稍微亮了一些。沫儿偷偷睁开眼睛,见婉娘点起火折子,朝房里看,连忙又闭上眼。婉娘回头瞄了他一眼,无可奈何道:“早知道就不带你这个小累赘了!”说着似乎发现了什么,皱着鼻子,慢慢走到另一个窗子下,沫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又一阵风,香味比刚才稍浓。沫儿忍不住眯眼偷看。婉娘用手指在窗台上的抹了一下,放在沫儿鼻子下:“闻闻,什么味?”
沫儿忘了害怕,慢慢道:“有丁香、藿香……其他的闻不出了。”婉娘随意地敲了一下窗台,嘴巴一努:“瞧。”
老旧的灰白色青砖窗台上,有几点淡淡的油渍印迹,若不是月光朦胧,还真是难以分辨。
沫儿正在绞尽脑汁分辨香味,见文清兴奋地跑了过来,低声叫道:“婉娘,你看这是什么?好奇怪的香味。”
文清的手心托着一块玫瑰红的扁圆石头,发出十分奇异的味道,时浓时淡,浓时若置身全福楼的饼坊香甜宜人,淡时若春日柳梢的清新若有若无。沫儿忘了害怕,吞了下口水,小声道:“从哪里捡来的?”
婉娘拿起,对着月光粗略地看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好东西!”拿出手绢包上便放进了荷包。
文清把手放在沫儿鼻子下,道:“你闻!连手上都是香的了!”
沫儿来了兴趣,好奇道:“这什么东西?”婉娘心情大好,关了窗子,拉着文清道:“带我去捡的地方看看。”
后面一排房屋同前面格局一样。左侧第一个窗户已经被文清打开,里面一端摆满了木架,上面整齐地放着寄存的骨灰罐,另一端摆放着十几具棺材,有红木漆金的,也有寻常黑漆柏木的。
文清跳了进去,嘴里道:“我看过了,棺材里放得也是骨灰罐,没什么特别的。”沫儿死活不肯进去,同刚才一样,紧拉着婉娘的裙摆,也不肯让她进去。
婉娘无奈,探着身子道:“你在哪里发现那个石块的?”
文清打起火折子,指着棺材一侧甬道的缝隙:“就这里。”
婉娘惊讶地“哦”了一声。文清绕着棺材走了几遭,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刘小姐的尸身当时放在哪里。一点痕迹也没了。”
沫儿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屋内还是屋外发出的,又见两个白灯笼微微摇晃,火苗一明一暗,背上一阵阴冷,心里马上想象出一只高大的恶鬼狞笑着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猛拉婉娘的衣服,带着哭声道:“有鬼!”
婉娘扑地一声吹灭了火折,文清慌忙躲在门后。
两个人大声说着话,提着灯笼从门房处走了过来,一身黑色官衣,原来是看门的捕快。一个身板硬朗的老头走到前面一排房子,打着灯笼四处瞧了瞧,道:“刚才好像听到有动静,难道我耳朵也不好使了?”年轻捕快颤抖着声音道:“是风的声音吧。”
沫儿一见是人,心里马上安定了下来。两捕快又来到后面,年轻捕快随便举了举灯笼,哭丧着脸道:“回去吧,这地方,除了鬼哪有人来。”说完自己打了个寒颤。
老捕快瞪了他一眼,干咳了一声道:“胡说什么,没见上面挂的灯笼?镇魂用的!绝对管用!”见窗子开了,快步走过来将窗子关上,差点儿踩到沫儿的脚,一边关一边纳闷道:“这风也不大,怎么把窗子吹开了。”
年轻捕快将信将疑,紧紧跟着后面。老捕快打开停尸房的门,道:“你进去看里面丢没丢东西,我去后园看看。”
年轻捕快的腿开始抖了起来,惊恐道:“我不……我和你一起去……刚才里面一亮一亮的,有鬼火……”
老捕指了指门上挂的灯笼,道:“瞧你这个胆量!这镇魂灯是皇家御用的袁天师亲手做的,瞧见上面的符没有?灵着呢。怕什么!”话虽这么说,他也一脸惊惧地朝四周看了看。
年轻捕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带着哭腔道:“我他妈的宁愿后半夜巡街,也不来停尸房值守了!这儿透着股阴森,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老捕快似乎为了缓解气氛,絮絮叨叨道:“行了,我去就我去。这两天这里清扫了之后,原来的霉味、臭味和香味都没了,要不是停放的尸体、棺材和骨灰罐,这不挺好一个院子吗。真是,也不知那些偷尸体的人怎么想的,害得老头子我这一个月来被骂了多次。”说着慢慢走进去清点那些骨灰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