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苹抱着孟煜,哭到抽噎,哭到再也哭不出来——她只能放纵这一回了。然后,她先擦干自己的眼泪,然后用衣袖擦干孟煜脸上的泪:“小火花,别怕,有姐姐呢!”
爹和娘在世的时候,孟苹享受着他们的娇惯和宠爱;现在爹娘不在了,她一定要负起责任,照顾幼小的弟弟。
孟苹双手放在孟煜肩上,看着孟煜的眼睛,认真问道:“小火花,如果有人问爹爹和娘亲留下什么东西没有,你怎么回答?”
孟煜虽然才六岁,可是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微黑,长得很像爹爹孟三,只是大眼睛已经哭肿了,看起来分外凄惨。
他抽噎了一下,看着姐姐:“苹果姐,是不是别人会来抢?”
孟苹看着他,点了点头:“这世界上并不全是好人,咱俩太小,娘和爹留下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会被人抢走的,那咱俩就会饿死,爹和娘在天上也会伤心的,所以,别人若是问的话,你就说‘我不知道’!”
孟煜似懂非懂,但是姐姐说的东西会被人抢走的意思他倒是很明白,就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孟苹的眼睛也是红肿的,她的丹凤眼平常看起来像是单眼皮,如今肿了之后,反倒看出是线条很清晰的双眼皮,她认真地看着孟煜:“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
“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
她一把把孟煜抱进了怀中。
孟苹知道自己是一个笨蛋,想不出别的法子,她只能这样保护弟弟和自己。
哄着孟煜睡了之后,孟苹坐在床边,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她知道过了子时,已经是大年初一了,这时候要是去敲邻居家的门,是一定会惹人厌烦的。她应该照娘亲的吩咐,去找他们青衫巷的团头马六,让马六主持着办了娘亲的丧事,然后再去找府衙管事的李主管,为孟煜和自己今后的生活做好安排。
这时候心静了下来,孟苹倒是头脑清晰起来。
她是不能就这个样子带着弟弟去投奔祖父祖母的,往日听爹和娘说起金京里的大伯二伯和叔叔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印象——那是一群饿狼!
孟苹知道自己不能傻乎乎带着弟弟前去,他们姐弟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的肥羊,到时候肥羊主动跳入饿虎口,一定会被人家啃个渣都不留的。
想好之后,孟苹把银票贴身缝到了中衣的胁下,把娘亲留下的成锭的银子和那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用布巾包住,卷进了孟煜的一个棉袄里面,然后就拿着家里的钥匙出了门。
大年初四下午,孟苹孟煜跟在团头马六和几个过来帮忙的邻居叔伯的背后,离开了城外的化人场。
孟苹一手拉着孟煜,一手提着装着娘亲骨殖的布袋子。往日,她以为死人的骨灰是很可怕的,可是如今轮到自己的母亲,却只余下了悲伤。
走到分叉路口的时候,孟苹拉着孟煜,深深鞠躬,谢谢团头马六和邻居叔伯。
马六他们回城里去了,孟苹和孟煜按照娘亲风吩咐,把母亲的骨殖埋到了城西官道口的梧桐林里。
大年初五一大早,孟苹起来煮了一锅白菜咸面疙瘩,然后叫醒了弟弟孟煜。
孟煜喝面疙瘩的时候,孟苹道:“快点吃,吃完姐姐出去一下。”
孟煜闻言,黑亮的眼睛马上看向姐姐。
孟苹笑了笑:“你不能去,得留在家里!”
看着弟弟瞬间失望的脸,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却咽不下去。
以前她的食欲总是那么旺盛,所以才会那么胖;现在爹和娘都不在了,她总是吃不下,一下子就瘦了下来。
孟苹今日有事情要去办,得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她坐在娘亲的铜镜前,用木梳梳通长发,从中间分开,然后梳成了两个花苞,因为是在孝期,她没有插戴色彩艳丽的簪环,而是找出了那对烂银梨花簪,一边插了一个。
梳好头发之后,她照了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也算得上一个小美女了。
不过,看着铜镜里有点模糊的自己,孟苹也有一点疑问——她似乎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孟苹叹了口气,看了看正在读书的弟弟一眼,拿起娘亲生前给她做的月白绫袄穿上,然后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两锭银元宝,塞进了袖袋里,又交代了弟弟几句,这才出了家门。
她先不急着出去,而是敲了敲隔壁郑勤家的门。
是郑勤来开的门。
几日没见,郑勤的声音变得有点怪异,昔日清脆的童音变成了公鸭嗓:“大苹果?”
孟苹看着他,交代道:“我出去办点事情,你去帮我照看小火花!”
她家和郑勤家是多年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虽然这些年来,他俩打架的时候比和好的时候多,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也只有这个郑勤她能放下心来托付弟弟了。
郑勤听她这样说,本来习惯性地要反驳,可是抬头看看大苹果头上的白头绳和烂银簪,低头瞧瞧大苹果棉靴上缝的白麻布,瞧着怪可怜的,反驳的话立时就咽了下去,老老实实道:“大苹果,你放心吧,我这就过去!”
待郑勤进了自己的家门,孟苹这才向巷口走去。
到了巷口,孟苹先去点心铺子包了一包梨膏糖,然后直接去车马行雇了一辆车,吩咐道:“南城喜鹊巷。”
孟苹赶到南城喜鹊巷李宅,见到了李主管的妻子金李氏。
离开李家的时候,孟苹手里空空的,留下了那包梨膏糖,也留下了带来的二十两银子。
第二日正是大年初六,孟苹提前打听过了,初六衙门就要开始运作了,所以这个时候去一定能够找着李主管。
孟苹带着弟弟一进院子,就看到了站在签押房前的李主管。
进了签押房之后。孟苹忙拉着弟弟快走几步,走到李主管身前,拉着弟弟孟煜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之后,仰脸看着李主管:“侄女有事恳求李伯父!”
李主管刚要说话,孟苹马上道:“我爹爹死在了西北战场,南安王、清远侯和咱们的知府大人都有抚恤,算得上因公而死吧?”
“自然是的!”李主管点了点头,伸手去拉这姐弟俩,“大侄女大侄子你们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有什么伯父能够帮上的,伯父一定帮!”
得了他这一句话,孟苹这才拉着孟煜起来,行了个礼,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才进入正题:“我爹爹既然是因公而死,那我弟弟是不是有资格进明珠书院?”
说完,她看着李主管,眼含乞求。
李主管思索了一下。
在大金确实有这样一条政策,为国捐躯的军人的子嗣可以免费进入明珠郡主设在京城的明珠学院学习,免收一切费用。
明珠学院是天昊帝最宠爱的妹妹明珠郡主所设,里面的各种条件都是整个大金最好的,而且从明珠学院出来的学生,很多都成了大金的精英。
李主管看着孟三这对脸色苍白可怜兮兮的儿女,想起妻子昨夜的话,心里也有些物伤其类之悲,他慨然道:“我现在去求见知府大人,你们姐弟先在这里等着吧!”
“是!”孟苹和弟弟又向李主管行了个礼,“孟氏遗孤拜托伯父了!”
正月十六一大早,孟苹锁好了家里所有的门,背着包袱,拉着孟煜离开了青衫巷。
郑勤一家三口一直把孟苹姐弟俩送到了府衙大门外。
在李主管的斡旋下,孟苹得到了稻阳知府亲手写的战争遗孤推荐书,她要送弟弟孟煜去金京投考明珠学院了。
正好知府老爷要派人往金京家中押送礼物,而押运礼物的人正好是孟苹爹爹孟三的原来的同僚许平安,李主管就替她姐弟求了知府老爷,让许平安捎带着孟苹姐弟去金京。
北方的冬天虽然漫长,也终于离开的那一日。
孟苹和孟煜离开稻阳不到二十日,二月的料峭春风催开了青衫巷孟家门口的迎春花,嫩黄的小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郑勤正在自己院子里的工棚里跟着爹爹制造银器。
他本来就是调皮佻脱的性子,如何能按捺得住?因此刚做了一会活计,他就开始想寻个由头出去耍一耍。
郑勤正在抓耳挠腮,忽然就听到大门外传来“得得得得”的马蹄声。他马上精神起来,对爹爹说了一声“爹,我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没等郑银匠答应,他就猴子一般几步蹿了出去。
三个身着甲胄骑着黑色骏马的军士,在隔壁大苹果家门前翻身下马。
打先的一个人形容英俊,只是不苟言笑,带着股萧杀之意,他扫了郑勤一眼,指着大苹果家的大门,冷冷道:“小孩儿,这是不是孟苹家?”
他来之前,世子反复交代,孟家是青衫巷朝南第六家,家门旁有一个小花池,里面种着几株迎春花,现在应该开了。
郑勤最是崇拜军人,当下马上道:“对,是大苹果家!”
说完,他伸了伸舌头,笑着补充道:“军爷,大苹果就是孟苹!”
这位英俊军人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紧蹙眉头,看着郑勤。
郑勤忙道:“大苹果爹娘现在都不在了,她带她弟弟小火花哦,就是孟煜,去投考金京的明珠学院了!”
英俊军人没有说话,郑勤以为他不相信,忙道:“不信你问问别家邻居!”
英俊军人拱手道谢,然后瞧了身后站着的士兵一眼,使了个眼色。
那个士兵行了个礼,转身去敲对面那家的门。
一刻钟之后,这三个军人骑马离开了。
一直到看不到他们了,郑勤才回去找他爹,兴高采烈指手画脚地讲了半日,最后补充道:“爹,那三个军人铠甲上都刻着一个‘玉’字,一定是清远侯玉帅手下!”
郑银匠一边打磨着一支银钗,一边慢慢悠悠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郑勤悻悻道:“爹,你别小看我,等我满了十五岁,我也投军去!我也投到清远侯手下去,不,我要去南安王手下,那才威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