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值隆冬时节，夕阳犹未落，而这地处西南边陲的莫名峰下，平均10℃以上的气温却宛如北方的秋天。风在呼号，也吹不开那飘渺凄迷的云雾。
从高高的盘山路向下望去，块块麦田连接着漫山遍野的荒草地，依然绿茵茵的，恍似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绿色羊毛毡。
偏远而美丽的山区，贫穷而美丽的羊二坎乡野。
羊二坎镇就像一颗珍珠，镶嵌在这山的绿毡上。
80年代初的这天，镇子上恰逢年关圩日将散。南来的，北往的，坐车的，骑电驴子的，双腿赶路的；赶圩后的农民犹如汩汩的溪水，顺着大街小巷，满载着置办的年货，溅着欢笑的浪花朝四面八方流出去。
从镇卫生院大门走出一个不起眼的汉子，此人三十来岁，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得像一只羊、淳朴得似一捧土的平凡庄稼人。此刻，他推着自行车，正在和一位医生打扮的女人边走边交谈，行色匆匆。他有副大骨架，整个身体不那么精悍，走起路来却迈着过大的步子，不由使人想起跋涉在沙漠里的骆驼。那位女医生只有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大脚片子。
“你们那个锁羊寨离这里也有几里地呢，我们就这样步行吗？要么打个的？”女医生征询道。
“打的？就这么几步路，也值得打的吗？咱庄稼人哪有那个排场啊！莫说几里地，俺羊阿憨就是从寨子里翻山越岭几十里地去县城，也是走着去呢！”他说话瓮声瓮气，既不悦耳，也不会时髦的词汇；说出的话像根椽，直杵杵的，不会打弯。
女医生无疑对他的吝啬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赧然道：“那么，你等我回去也推辆自行车代步好了。”
“回去？那哪成啊？俺家里的婆娘可能要早产，怕有个啥三长两短的，着急得很呢！”羊阿憨说着，指了指自行车后架，“还是你坐我的二等，俺骑车带着你一起走吧。”
女医生诧异道：“三长两短？干吗不去县医院？起码也要来镇上医院看看啊！我出诊又不能随身携带医疗设备……”
“去啥医院啊？咱庄稼人生个娃，从来也不是啥大事。有的婆娘在地里忙着营生，一不小心还把孩子生下来呢！即便有个受风着凉的，大不了抓几副药吃也就好了。”他见女医生一脸不悦，忙改了口，至于对老婆会有什么不测的担心，则绝口不敢再提，只是一味央求，“你就快点去吧，好吗？俺的好个姑奶奶！”
“这……好吧。”女医生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应允；挪动她那娇小的身躯，侧身坐在他自行车后架上，顺便问道：“你老婆的预产期是啥时候？”
这一问，似勾起他满腹感慨，咧嘴道：“预产期？嗨！就别提了……”
“怎么了？”女医生一脸困惑。
他跨上自行车，边蹬边说：“这……你也知道，现在还是羊年，过了这个年就是猴年了。本来预产期是在猴年正月，可不知咋了，这肚子里的孩子非急着要出来，真晦气！”
“即使早产也常见，这与羊年猴年有啥关系？又有什么可晦气的？”女医生愈发不解。
他咧了咧嘴，眼珠子左右乱转，仿佛在思考一个重要问题，良久才道：“俗话说，‘十羊九不全’，羊年出生不吉利，俺见得多了，属羊的大都是苦命人呢！”
“也不一定吧？”女医生将信将疑。她联想到自己就是属羊，虽事业还算一般，而感情生活却一直不顺，至今已30大几，还是孑然一身。
“啥不一定？俺就信。”他说话虽语音含混，言辞却铿锵有力，“要是真的早产，但愿生下的这孩子是个小子，都说属羊的小子命会好些，再说毕竟还要传宗接代嘛。”
……
锁羊寨。一个不大的村寨。
这里，毛竹岗子、杨树林子和屯中错落矗立的瓦房、草屋、竹楼连成了黑黝黝一片。像是沉睡的山脊，凝固的乌云。
二人从羊二坎镇一路颠簸，终于在这个村寨的一间草屋门前停下自行车。这间毛竹和石块建造的村屋，就像外面那些山丘一样古老，谁也不知它究竟在这里存在了多少岁月。
屋里黑乎乎的，既没有一盆花，也没有一根草，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都不见，冷森森地如同山洞一般。那亘古不变的竹榻上，躺着一位妇人，正在ｓｈｅｎ吟着，抽搐着，挣扎着，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她的脸上没有肉，罩着一层饥饿的菜黄色薄皮。身体又瘦又直，像根贫瘠土地上生长着的毛竹。她就是羊阿憨的老婆，一个屈从于命运，终日在锅台与庄稼地之间两点一线奔波着，而又与疾病抗争着的普通农妇。
羊阿憨的寡母，则陪侍在病床前，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只顾抹眼泪。
女医生见状，慌忙上前诊断。
“你们干吗不早点去医院？病人已经不行了。她不仅是早产，而且还是难产！”她忧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目光如同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一样惨淡。
此时，只见这位产妇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仍不肯大声ｓｈｅｎ吟；只是咬紧牙关强忍痛苦，任由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
“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像一把利刃，刺得女医生娇小的身躯又缩小了一圈。
“你老婆原先就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心功能本已受损或勉强代偿，只因妊娠而进一步使得心功能代偿不全，现在则是典型的心力衰竭症状。”她咬了咬下唇，轻轻合上两片屏蔽似的眼睫毛，不忍多看眼前这孕妇的痛苦状。
“你……你说的这些，俺都不懂。你说咋好就咋办吧。”他怔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张口结舌地嗫嚅道。
“唉！现在去医院已来不及了，再说病人也无法经受这种颠簸之苦，我只能尽力而为了。”她深吸一口气，语音急促地对阿憨道：“赶紧领我去村委会，我要给卫生院打电话，请求支援！”
镇医院的医护人员纷纷赶来，并立即实施抢救。
突听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了过来。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又是一番抢救，医护人员继续对产妇采取各种措施，输液，输血，输氧，人工呼吸……
产妇却终因心力衰竭和失血过多而撒手人寰，临终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自己的亲生骨肉。
医护人员无奈地离去。
人死了，不舍得花钱的羊阿憨却还是破费了一大笔。接下来，又要筹办丧事。
天塌了，地陷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就此破碎了。
于是，各种传言就如同生了翅膀，不胫而走。
“这个女娃不吉利，本来预产期是猴年，却偏偏在羊年降生，分明就是夺命来的！”
“是啊，属羊的女娃本就妨人，这娃更凶！这不，刚出生就把她妈妈克死了。”
传言越传越广，越传越玄，甚至生出Ｎ个版本。
羊奶奶抱着这刚出生的小孙女，终日以泪洗面。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庞，虽还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却依稀可以辨出她的容貌娟秀，娇俏可人，不禁叹道：“这么可爱又这么弱小的一个女娃，她怎会妨人呢？”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连日来，羊阿憨则只顾借酒浇愁。
“难道这女娃真的是她妈妈的克星，索命来的？那么下一个她又会克谁呢？这临近大过年的，她偏偏赶在羊年尾巴来，闹得一家不团圆，这新年还咋过？”他左思右想，就是没想自己为何耽误了老婆的病情！
一杯，两杯，三杯……
朦胧中，他走进了一面偌大的镜子。
在镜子里，他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十分相似，却不是现在所处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他，却不是他。
这个世界里有许多他所熟悉的人，却不是那些他所熟悉的人。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犹如八卦阵一般教每个人到里边去寻找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亲情友情爱情之爱都不是相互之间的事，因为每个人都只爱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没有灵魂。
他懵懵懂懂，似懂非懂，最终还是莫名其妙。
丧事后，羊阿憨留下几位本家近门叔伯、兄弟和几位姑表亲戚，商议这女娃的事情。
孩子的三叔公率先发言：“这还商量个啥？好办！”语气斩钉截铁。
阿憨望着自己这位三叔，道：“咋办？”
三叔公瞥了他一眼，反诘道：“你说咋办？难道你还想留下这孩子不成？”
阿憨似有所悟，道：“您是说，把这女娃送人？”
羊奶奶心绪很乱，听到这里，内心更加为之一震，情不自禁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送人绝不可以！”孩子的二舅公接过话头，并连连摆手。
羊奶奶乍闻自己娘家兄弟如此说，才如释重负。不料二舅公下边的一席话，又给她泼了一头冷水。
“眼下这女娃已经名声在外，把她送人？送给谁？谁又敢要她呀？”二舅公说到这里，略加思忖，“依我看……还是干脆把她扔了的好！”
“这恐怕不行吧？”孩子的堂叔阿聪急忙反对，“这可使不得，据我所知那属于犯罪行为，好像是叫什么遗弃罪呢！”阿憨的这位堂弟，毕竟年轻，还总算有些见识。
“那……可咋办才好呢？”阿憨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大家说的似都有道理，也似都没有道理。而自己，全然没了主见。
只见三叔公突地精神一振，笑道：“有了！俺有一个好办法。”
阿憨如同溺水人抓住救命稻草，急忙问道：“啥好办法？”
三叔公却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烟，一连抽了好几口，才洋洋自得道：“把她卖给人贩子，不仅免了祸患，还能挣一笔钱。”说罢，喷出一口烟雾，这烟雾是有毒的，无疑也是死亡的语言。
“不成！”羊奶奶嘶声道。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和她的感受。
怀抱着婴儿一直默不作声的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竟然一屁股跌落在地上，口中依然喋喋不休：“绝对不成，有我在一天，你们谁也不许再打这女娃的主意！她要妨人，就让她先克死俺好了！”
于是，这女孩就在羊二坎这个寨子里留了下来。羊奶奶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羊囡。
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羊囡像田间幼苗般渐渐成长。
幼苗抽出了一片嫩叶，她一岁了。
她的眉眼就像秋月那样娇媚，她舞动的小手小脚就像春风拂柳那样撩人，她欢快的笑声就像潺潺流水那样悦耳动听。
奶奶教她唱童谣，她很快就能学会：“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想吃萝卜和白菜……”虽然吐字还不清晰，但语音已很流畅。
幼苗抽出了两片嫩叶，她两岁了。
她站在床上，在奶奶面前旋转起舞，就像一滴露珠，旋转在丰鲜的花朵里。
奶奶把她揽在怀里，给她讲故事，她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大灰狼在叫门：‘小羊儿乖乖，把门开开，妈妈来喂奶。’小羊说：‘门儿门儿我不开，你不是妈妈回家来。’……”
可她这两年来也很少走出这间草屋。
幼苗抽出了三片嫩叶，她三岁了。
这个山里的孩子，就像山花一样，在大自然的风风雨雨中生长开放。尽管她终日只是与奶奶一人相伴，但也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孩，一个娇嫩得用手一捏就会出水的青葱似的小女孩。奶奶爱得心都痛了。
与外界的交流终归是人的一种本能心理需求，她也不例外。户外，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无时不在吸引着她的好奇心。
她对奶奶说：“奶奶，我想出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奶奶应允道：“好吧，奶奶带你一起去。”
然而，一走出这间草房，就好像步入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邻人们看到她，马上投以异样的目光，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拉起自己小孩的手，匆忙离去，躲得很远很远，还忘不了叮嘱孩子：“记住，以后不许和她一起玩。”
羊阿憨终日在外忙碌，很少顾及羊囡，何况他也不爱过问她的事。羊囡唯一的交流对象，只有奶奶。
这天傍晚，阿憨在外干了一天活儿，回家时带回一只小羊羔。
奶奶一边操持他吃晚饭，一边好奇地问道：“这只小羊羔是你买的？”
阿憨喝了一大口烧刀子，夹了一大块卤豆干塞入嘴里，边咀嚼，边漫不经心地答道：“花钱买它？俺哪里有钱买这种玩意儿？是俺在路上捡到的。”
奶奶端详着这只小羊羔，只见它蜷缩着身子，浑身瑟瑟发抖，“咩咩”地叫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顿生恻隐之心，缓缓道：“看它的样子，好像是生了病，是不是找兽医看看？”
“看啥？人有了病还没钱看呢，就别提一个小畜生了，杀了吃肉算了。”说罢，继续喝他的酒。
羊囡闻此言蓦地一惊，放下饭碗，忽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小羊，又看了看爸爸，想说什么，可又不敢说。因为爸爸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她怕他。
阿憨吃饱喝足，又醉醺醺地走了出去，去找人打麻将。
见爸爸出去了，羊囡才匆忙走近这只小羊羔，蹲在地上仔细地盯着它看。多可爱的小羊羔呀！它周身洁白，如同奶奶续被褥时用的一团柔软的棉絮，还像天上一块洁白的云朵。于是，轻轻抚摸着它那身卷曲的绒毛……
这只小羊也好像通人性似的，痴痴地望着她，任由她抚摸，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救救我吧，我来你家，是来陪你玩儿的。”
于是，她抱起了它，冲奶奶撅了撅嘴，喃喃道：“奶奶，我不吃羊肉！”
奶奶不解道：“怎么了？你不是爱吃羊肉吗？”
“可是……”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抱住这只小羊，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可是我不吃这只小羊，也不许你们吃，你看它多可怜啊！”
奶奶想了想，问道：“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不忍心杀这只小羊啊？”
羊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道：“是的。没人和我玩，都不愿理我，我要和它一起玩。”
奶奶也陪着她流泪道：“可是这只小羊病了，咱没钱给它治病啊！”
她却似胸有成竹，道：“我不要你们花钱给它治病，我会给她治病的。”
奶奶破涕为笑：“你会给它治病？我的乖孙女，要是由你来给它治病，治不活，还治不死吗？哈哈！”
她拉住奶奶的衣襟，抽泣道：“反正……反正我不许杀它！奶奶，求你了，你和爸爸说说好吗？”
奶奶一转念，这只小羊终归也活不成，不如索性答应了她；等小羊死了，再吃肉也不迟。于是，应允道：“好吧，我和你爸爸说说，不让他杀这只小羊就是了。”
羊囡闻此言立即喜形于色，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噙着泪水又笑了：“奶奶你真好！”
是夜，阿憨在外边打麻将归来。羊奶奶便对他说起小羊的事。
不料，阿憨竟然一口回绝：“不行！如果不杀它，就还要挤出口粮、花费精力喂着它。再说等这只小羊病死了，或许那时它的肉就不能吃了！”
羊奶奶对阿憨悄声道：“可如果这只小羊真的有啥不好的病，就是现在吃它对人也不好啊！你就看在孩子孤零零的份上，你又舍不得给她买个啥玩具，就让这只小羊陪她做做伴吧，好吗？”
酣睡中的羊囡，似在迷蒙的意识中牵动着嘴角，无法断定她梦见了什么。抑或是她此时已醒来，抑或是她根本就没有真的睡着。
阿憨气哼哼道：“给她做伴？要不是因为她，这个家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此言掷地有声，羊囡突地睁开了眼睛。
她一骨碌翻身下床，“咕咚”一声，双膝跪在爸爸面前，眼泪扑簌扑簌地像断了线的珍珠，苦苦央求道：“爸爸，都是我不好，不听话，才让你不快活。这只小羊，我不让你们养活它，也不让你们管它，你们把它交给我，我带它出去吃草好吗？”
阿憨冷冷道：“傻丫头，才这么大个小羊羔，又有病，哪里会自己吃草啊？”转瞬又想，“这个属羊的女娃，就因为克死了亲妈，人们都歧视她。她妨人也好，克母也罢，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再说孩子孤孤单单，也着实可怜，要么就答应她？”
阿憨即使再憨，也非草木，焉能无情？看着羊囡那乞求的眼神，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应承下来：“好吧，我答应你。”
羊囡高兴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目光，仿佛是沉沉夜色中掠过了转瞬即逝的流星，哽咽道：“谢……谢谢爸爸！”
从此，这只小羊成了羊囡童年的唯一伙伴。
她从碗里省下自己吃的，给小羊喂粥，还把菜嚼碎了，喂给小羊吃……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她开始带着小羊到门外去吃嫩草。
谁也意想不到，就在一个孩子的呵护下，这只小羊竟然欢蹦乱跳地好起来了。
她烦闷时，常常和小羊说话，小羊的嘴也总是一张一合地，似在和她说话。
奶奶很奇怪，忍不住问道：“囡啊，你在和谁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