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道,九佬十八匠,发财靠三缸。
九佬十八匠说的就是:金银铜铁锡,木瓦窑石漆,雕画焗盖篾,丝染茅弹镐,吹鼓剥皮戮。分开了就是金匠、银匠、铜匠、铁匠、蔑匠、石匠、木匠、剃头匠、箍桶匠、剥皮匠等一共二十二个行当。九佬,佬是个荤名儿,说的是俺乡下不懂文化四书五经只会手艺活儿的人,我爹教导我,在曾经有着杀猪、骗牛、打墙、倒斗、补锅、修脚、补锅、修脚、剃头九类。
我们的村子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村子少有匠人,我们村子全部都是匠人!
我这人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别人一年只过一个生日,我却是一年要过两个。
我坐在屋子里,扣着万年历,寻思着我的第二个生日就要来了,这日子是阴历七月十五,在万年历上如此记载。
“乙末年甲申月丙子日,中元之节,宜开光、嫁娶、订盟、祭祀、祈福、忌开市、立券、置产、做灶、造桥。”
中元节,这个节日很奇特,一年之中有四次,它在旧时代,还有个别名——“鬼节”。
就在我寻思的这一会,一声疾呼打断了我的想念。
“升官!把水端过来了,刀子口又霍大了,赶明儿找刘铁匠去,他家的炉子是不是漏风啊,咱家定的这刀怎么给残次品一模一样啊!”
我寻思着走回头,穿过三进三出的瓦房,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盆水给院子里的我爹送去。
我爹生的一副典型的恶棍脸庞,尖下巴粗短眉毛,圆眼睛酒槽鼻子,笑起来的时候就能让村里十岁以下小娃啼哭不已。
“给!”我把水递给了我爹。
磨刀石有些年头了,由两个部分构成,我家的磨刀石下底座是一方墓碑大小的黄色石板,上面嵌着一块估摸有三指头厚度的黒木,我爹用手撩起了些许水滴打在杀猪刀上,杀猪刀宽不过两指头,单面开锋,锋锐无比,他一只手撇着刀柄,一只手捏着刀尖,擦在黒木头上,双眼眯着,好像磨刀对他而言是一种很享受的事情。
我没搭理他,我爹就是一个怪人,经常说出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
可就在我回头的一瞬儿,背后,“啊——”的一声响起了。
我刺溜的回过神,却看到我爹抱着自己的手指呆呆的发愣,杀猪刀已经扔到了一边,我爹右手食指关节地方被刀划破了一道血口子,森森的血流了出来。
我不由的长长松了口气,吓死了,还以为把手剁下来了呢,
我爹却是好似傻子一样,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不说一句话,我推了推我爹的身子骨,喊道,“爹,要不我给你找个布条包扎下?”
我爹没动弹,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有点想不明白了,你这手指破了就破了呗,你杀猪的一年见多少血了,自己也没少给自己挨刀子,这点血你就犯了晕,爹你整啥呢?
我刚要再开口,我爹却是半跪在那黄石基台上,喃喃念道,“你去后山篾匠王家吧,他家今晚注定又有生意了,这天儿也是的,一日日赶得,要死要活不管埋……”
我瞅瞅我爹,没多想就走了出去,很多事情我不敢问的太清楚,他老是揍我,至于这次让我去后山,我也觉得随意,后山我经常去的少说一年几趟,那里可是有一条公路,山外边的人说那是国道!
但是我不认为那路上有“国”这个字儿,相反,那条路经常出事,我爹私下没少给我说,那是条幽灵公路!
篾匠,就是编排蔑竹片做篮子筐子的匠人,隶属十八匠但是不属九佬,所以呢他家里是没我家富裕的,不过这个王姓篾匠和村子里的铁匠裁缝匠人不一样,此人脑子精钻聪明,喜欢投机取巧,后山那边有一个大长坡的国道,他就发了心思,在那国道的上边头儿,直直的盖起了一幢小茶棚子,白天呢就带着点山药果子茶水到那去,晚上就收摊回来,这一来二去王篾匠钱也没少落下,大有超越我家首富的意思,不过好在老天长了眼,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倒霉一次,那就是那条路死人了,他就得破财求泥水匠和木匠去那里重新盖一个茶水棚子,这些年来,也不管钱是不是攥了很多,他已经资助了俺村木匠和泥水匠一人从一穷二白到盖起了门对的青瓦房了。
打晚上出发,都到后山的时候我都快累的成狗了,哈拉着嗓子,大冬天的我把上衣给脱下了,直溜溜的奔出了山道,三更半夜的天儿,远处国道的坡上头一个瓦斯灯点点生光。
我急吼吼的赶了过去,心里暗想,这王篾匠的生意不赖啊,今天都赶九点钟了还没下活儿,啧啧不用说今天没少赚,我得去哼唧一点东西,反正我辈分比他大好多。
我刚踏进门,就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门口地方寻常时候是摆了三桌茶的,今天却只有一桌,而茶桌上寻常王篾匠是不坐的,他今天居然对坐与那客对饮!
那客人在瓦斯灯的灯影下,我看不出什么样貌,他端着一个猩红色的茶碗在喝茶。我走入的时候,王篾匠赶忙起身对我道,“小佬爷啊,你这是打哪来的,来来来,坐这边,我和这位兄弟说的高兴呢,等会再和你聊!”
我很听话,王篾匠给我拿出了上次从城里司机兜里讨来的外国面包,软软的甜甜的,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这简直是美味至极。
我一边狼吞虎咽的啃长面包,另外耳朵里却是听到两人的说话。
那人道,“你说,这世上有何坏人,有何好人?为何坏人能杀好人就不能杀?”
王篾匠梗着脖子哼哼道,“坏人做足了坏事,自然要杀要刮,好人受尽了折磨,本就该好好款之!”
那人哈哈大笑,端着茶碗咬低了声音,“不对!你说杀坏人是应该,但是我觉得杀好人更应该!这个世上本来就是坏人的世道,好人出生在这就是受罪!与其受罪不如早早死去!我觉得世上应该把好人杀光杀绝,他们就不会受到痛苦了,坏人最终杀光了好人就会变成坏人杀坏人,那么整个世界就清净了……”
那人粗狂的话语把不善言论的王篾匠说的一愣一愣,王篾匠最终还是不在和那人争辩,两人说了不到半柱香的话儿,王篾匠就起身把那人送走了。
王篾匠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嘴很笨,他走到我跟前儿道,“小赤佬,你吃了我这么多,说道说道,到底是好人能不能杀?”
我很生气,这家伙叫我“小赤佬”,人前人后这王篾匠就是俩面人,真是个不厚道的人,我啃着面包不予理睬。
王篾匠只要拉长了脸,“说道下呗,小姥爷,这下总行了吧!”
我放下面包,哽咽着面包屑道,“听你们话之前我觉得杀坏人好,听之后我觉得那人说的也蛮道理的,杀好人吧,毕竟坏人太多太难杀光了,好人就那么点杀光了也不会有人受罪了……”
说到完,王篾匠沉沉坐在了那,一句话也不说。
我瞅着王篾匠的样子,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我爹交代我的事儿,赶忙道,“刚刚那人呢?”
王篾匠指着瓦斯灯的尽头,那是国道!他道,“走了啊,吃了喝了饱了自然是要走啊!”
我急的蹦起来了,喉咙里满是面包屑差点噎着,“快,快,快,我爹说了,今儿你又有生意了,指不定你这次棺材本都得赔进去……”
此话一出,王篾匠猛地蹦起来了,他一个飞奔就朝着国道口跑去,直溜溜的那身影恍如一道火箭。
我紧随其后,冲到了坡头,站在最顶头的地方,瞅着长坡,那长坡好像一条匍匐的巨龙趴在地上,而上面,一辆明晃晃大灯的重卡,此刻加足了马力,直直的朝着坡下的鸿沟冲了过去……
王篾匠刷的脸色苍白,直直的坐在了地上,他的嘴唇有些脱水,头上冒汗,“娘西皮,小赤佬你早些做啥子了,又是一顿破财跑不了了……”
我看着那冲下鸿沟的重卡,只能叹息了一声,此处情景我看了不下十几次,从八岁那年开始,到现在每年都有几次,除了第一次我吓得几乎睡不着觉到现在的沉沉一个叹息,我拍了拍王篾匠的肩膀,“瞅着赠礼吧,那群警察来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指着前几次的礼品扔,兴许能少进号子房里住几天……”
鸿沟里,猛地一道火花炫起的飞高,带着流火,把鸿沟映射的半边红亮,也耀红了我和篾匠的眼珠子。
篾匠喃喃自语,“不是我做的事儿啊,这事儿我没想过会出……”
我没有去安慰他,每次他都是这么几个台词,我都听的耳朵发麻了,顺带着我把那一串外国面包拿走了,跑这么远给他送个信儿明早还得去镇子上报案,我也很累的。
当然王篾匠更累,他得请挖洞的巧匠、泥水的瓦匠、木工的木匠连夜再给他的茶水棚起位子,这地方不能呆了,我爹说过,只要死一次人,你这地方就添一分脏,挪开了还能继续做生意,挪不开,下一次死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