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林山庄来了个哑巴的事不胫而走,人人都道着小哑巴是上辈子积了祖德,不仅一朝入了闲林山庄还成为少东家晋闻的随身近侍,还深得小姐喜爱,引得她日日来到书房,把所有的身家首饰全部都在她脑袋上戴了个遍,珠玉钗玲珑扣随便她挑。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东家身旁的近侍虽算不上什么尊贵差事,却绝对是个美差。只是这口不能言的哑女却好像也有一个不太转得动的脑袋,大部分时候,她只呆滞地坐在书房里看着外面一片天,连送入房中的三餐都不曾动上一口,就不知道她的脑袋是否像她的人一样空空的。当日,府中便有看不惯的侍婢上门调笑,却没能换回半点反应。于是府中渐有传闻,那个走了运的哑巴啊,其实是个傻子!
可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傻子为什么能得公子和小姐喜爱呢?
不过只隔着一日,山庄里的谣言翻了无数种花样,从原本的走运孤女变成了被********掳进府的良家哑女。而谣言的主角日日睡上大半时间,醒来时依旧看着外头碧蓝的天——入闲林山庄已经是第三日,这三日里那个叫十三的侍卫日日把守在门外,就算是一只鸟儿也插翅难飞,三日不曾进食,她已经两眼泛花,剩下的力气可以做的事情似乎真的只有睡觉和发呆。
三日了。商徵去了哪里?
东陵城不大,如果有心要找人,这五日也够翻上一两遍。莫非他也遭遇了什么?
“小哑巴,听说你不肯进食?”
商妍恍惚之际,忽然见着一张熟悉的脸,不由得一惊,久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人有着和商徵几乎如出一辙的眉眼,只比商徵多了几分婉约清丽,却是晋闻口中的“佩姐”,闲林山庄的小姐。
严佩。
“小哑巴,你真的不愿意留在庄内?”
这几乎算是好笑的笑话了。商妍冷冷地抬眼扫了一派天真的严佩一眼,想再多些气势却终究没有力气。
严佩一愣,叹息道:“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不过过三日便是东陵的饮酒节。这几日小晋衣带不解地在准备,你若是能帮他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便告诉你,你一直在找的那马车去了哪里。”
马车……商徵?!
商妍骤然站起身来,想开口,却无奈一阵头晕,又重重跌回了座椅上,再想挣扎却被严佩死死按在了椅子上——
“你别动啊别激动别乱动——三日没吃饭再动就该晕了!”严佩整个人几乎要压在她身上,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嘘——我也是那日遇到你之前无意中瞧见了小晋把那马车搬去了哪里,只要你乖乖配合,饮酒节后我带你去那儿……”
商妍心中掀起骇浪,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严徵压在身下喘息不止——马车……商徵,他落到晋闻手里了,怎么办?
怎么办?
“别激动哦……”严佩轻声道,“小心被小晋听到动静!”
不动……
商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有一丁点儿动弹,却听见严佩在耳边压低的笑。
她说:“我说小哑巴,你明明胆子不小,那天被那狂徒揪着衣襟也没有发抖,怎么一听小晋的名字就发抖呢?”
她笑:“其实啊,小晋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只要你放下防备,等你与他再熟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好。”
善良温和?商妍在心底冷笑,这个世上真有挑起逆乱,视人命如草芥的好人吗?就在几个月前,他的剑还差点刺穿了她的胸膛。放下防备,她怎么敢?
“小哑巴,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饮酒节一过我就告诉你马车的下落。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好好陪着小晋,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严佩的声音干干脆脆,不带一丝泥泞。
商妍的视野已经有些昏暗,可是她的笑容却像是一盏灯,不仅能看见光亮,还有一点点能够触摸到的热。她渐渐平息了心情,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距离饮酒节还差十二日。
不长,却也不短。
第二日天明,商妍跟着晋闻去了街巷。她作为随行只能稍稍退开半步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实在算不上魁梧的身影一身绿衣招摇过市,一边走一边摇着金边折扇,前往各处店家置办饮酒节所需的器材。一路走来,她身上已经提了许多东西,这其中不少颇重,压得她走几步都气喘吁吁,可走在前面那个罪魁祸首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几个时辰飞逝而过。
她终于再也迈不动一步,晋闻终于大发慈悲停下步伐回了眸,笑吟吟地看着她。
“公主似乎很怕晋某?”
“公主不抬头,是不想见到晋某吗?”
“公主这是嫌弃晋某人老珠黄了吗……”
他的言语之间居然有一丝委屈。商妍却只觉得惊惧。她不聪明,他又太聪明,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是她可以猜想的。可至少,她可以装聋作哑装傻充愣,把这十二日安然度过去。
僵持。
片刻之后,是他的轻笑。
他说:“倒没看出来,公主对那冒牌的商徵如此情深义重,晋某好生羡慕,自愧不如。”
这是他整整一天开口的第一句正经话,带着一丝异样的嘲讽。
商妍一愣,却并没有过多的惊讶。果然,他早就知道她已经知晓马车之事,这才放心放纵她出街。她身上提着无数袋器皿,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暂时放置在了地上,倚着墙重重喘息——
“晋某在想,这西昭江山若是从此姓了严,不知太祖泉下有知,会不会蹦——”他金边扇儿摇曳,陡然靠近了她,气息几乎要喷在她耳边,“蹦出来——”
商妍不语。
他笑得越发明媚:“你猜,到时候他是先掐严徵,还是掐我这乱臣贼子?”
晋闻是个疯子。
商妍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只可惜为时已晚。她的小命早就被晋闻掐在手中,只要他想。可是接连三日,他日日拉着她穿梭在东陵城的大街小巷,不知道葫芦里究竟是卖了什么药。等到第四日,他已经把小小一个东陵城所有的店铺都逛上一遍,置办购买的东西堆满了闲林山庄的库房。诸如……画卷画轴、陶瓷器皿、绫罗绸缎、美酒佳肴……还有玲珑糕、绿豆饼、杏花酥等。
等到第四日,他已然提着一根鱼竿前往城郊的湖泊,把斗笠一戴,眯眼在暖阳下头打起了瞌睡。他睡得不沉,等鱼竿一动他便会睁开眼睛,兴致勃勃地拉杆收线,提着欢蹦乱跳的鱼眼角开了花。
商妍坐在树下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却阴郁得很。
“来帮忙。”
“妍乐公主?”
“哎呀,似乎忘记告诉公主了。”晋闻背着鱼竿嗤笑,“公主不听话一次,你那冒牌儿皇叔就少一顿饭。”
商妍咬咬牙站起了身。所谓帮忙,不过是将钓来的鱼放到浸在河里的一个竹筐里。她对着滑溜溜的生物有点儿排斥,忍了忍才伸出双手接过了它,笨拙地送到竹筐里。
晋闻眉开眼笑:“这才乖。”
商妍却头皮发麻,赶紧蹲下身洗了洗手,再回头时却发现晋闻已经丢了鱼竿躺在岸边晒太阳。
他说:“近来宫中风起云涌不亦乐乎,想知道吗?”
宫中?
商妍心中闪过微许慌乱,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到底想怎样?”
她已经好几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乍然开口,声音中带了几分含混不清和笨拙,可晋闻却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道:“北疆已经干旱三个月,百姓死伤众多,民不聊生。你那冒牌的皇叔在宫中的替身不敢有作为,罢朝修养,犯了众怒,这几日朝中已经是群臣激愤,只凭君怀璧一人之力已经难平民愤了。朝中局面有趣得很。”
“那你……还不快放了……”
“我为什么要放?”
“百姓……无辜。”
晋闻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她说出口的会是这样的答复,他脸上的兴奋神情稍稍淡了些,低下头扫了一眼水中的竹筐,犹豫片刻推倒了它。那些鱼欢快地回到了水中,一上午的垂钓终究换来一场空。
“鱼也是无辜的。”他轻声道,“帝王之术是忍,是谋。你啊,怎么就学不会?”
“我只知道人命是最重要的,死的人越少,越好。”
他冷笑:“如果一场杀戮可以换来百年太平,就值得。”
“万一失败了呢?”
晋闻的脸上再没有嬉笑的神情,他缓缓道:“所以就要谋略。”
“万一失败了呢?”
“不会失败。”
“万一失败了呢!”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沙哑的惊惶的呐喊。压抑了许多日的恐惧和愤怒终于交织成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声。皇权、谋略、牺牲,有太多的人想要站在那世上最接近上天的位置,生杀予夺的权利真的会让人如此疯狂吗?十年前的叛将如是,十年后的晋闻如是,哪怕是商徵也一样,为什么?万一失败了,死伤的是无辜的众生,他们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帮人可以视人命为草芥?就因为生在帝王家?
晋闻许久没有开口。
商妍有些喘不过气来,从肩膀到手都在微微地战栗。
久久,晋闻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轻轻磨蹭。
她却抖得更加厉害,片刻后,那只手终于离开。
晋闻面无表情地提起鱼竿走在前面,她在原地僵僵站立,直到他走出好多步,她才听到了自己仿佛踩在云朵里的声音。
“皇叔。”
晋闻的脚步骤然停滞。
她捏紧了拳头,朝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无权指责你报复严徵。可是北疆百姓是无辜的。求您,救救他们……十一皇叔。”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河水哗哗吵闹无比。
晋闻没有再回头,他只是维持了僵直的背影一小会儿,便重新背起了鱼竿,背对着她招手。
他道:“走吧,回家了。”
自从垂钓那日过后,皇叔二字成了他和她的禁区,他依旧日日吊儿郎当四处游荡,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每日满载而归,任夕阳把身影拉得修长无比。北疆旱灾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东陵城。后两日,商妍提着晋闻采办的那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回山庄的路上常常可以听到街头巷尾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都说北疆干旱久久难平终成了饥荒是因为皇帝昏庸,借伤重为由拒不见各路朝臣,也有说是因为朝中奸佞横行,所有奏报皆被半路拦截,不论是哪一种,到末了所有人都要幽幽叹上一口气,道一句世道沧桑。
饮酒节就在这样的沧桑中到来。只不过这世上有多少人厌恶酒味儿就有多少人喜欢。东陵城素来以酒闻名,而酒庄中又以闲林居首,这饮酒节便放在了闲林山庄外不远处的街巷。饮酒节其实差不多是一场全民的年会,元宵夜该有的饮酒节样样都有,不过很多旁枝末节的物件尽数换成了酒,街巷四处都有醒酒汤供应,无数盏花灯连接成了醉长龙。东陵城中不管男女老少皆饮酒,黄昏时分就陆续有人聚集到街市之上,到月上柳梢之时已经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浓郁的酒香醉了半座城池。
这酒香对商妍来说却是一种折磨,即使出房之前已经喝了好几碗醒酒的汤药,可是真正来到那喧闹的街市之上,她依旧恨不得把鼻子割下来。可是晋闻却显然是乐在其中,金边扇晃得欢快无比,硬生生把这张灯结彩的街巷都走上一遍,一路饮酒一路嬉笑。
到末了,灯火渐渐远去,街市已经到了尽头。他在树下席地而坐,终于回眸看了身后的尾巴一眼,漆黑的眼里映衬着远处的灯火莹莹发亮。
“你该告诉我皇叔在哪里了吧?”
他莞尔一笑:“不是在你眼前吗?”
商妍哑口无言,片刻之后才咬牙道:“那请告诉我,严徵在哪里?”
“嘘——”他轻声道,“看完灯,饮酒节才到尾声。”
“你!”
他躺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就地滚了一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壶酒,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良辰美酒,此生难遇,不如干一杯?”
酒?
商妍几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后退两步。虽然早早喝了醒酒汤,可是醒酒汤毕竟不是什么解药,这一杯酒要是真喝下肚去,莫说找到商徵,恐怕连她自个儿都找不到……
晋闻却收敛了嬉闹神情,含笑道:“饮完这一杯,我带你出城。”
僵持。
好久,商妍终于下定决心在晋闻含笑的目光下接过了那杯酒。
酒杯里面倒映着一个月亮。晋闻眼睛里也有一个月亮。
忽然,远处的街巷轰然炸开无数嘈杂声响,她惶惶然回头,见着的是万千灯火袅袅而升,星星点点的光辉汇聚成了蜿蜒的光河,艳红的光晕染红了半个苍穹。
“东陵比帝都要美吧。”晋闻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说,“花灯美酒,玲珑糕杏花酥,越是简单的美好越弥足珍贵。帝都算什么?”
他轻笑,坦然而无奈:“可是,我姓商。”
她沉默回头,却发现剩下半个苍穹的灯原来是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的确很多很多无奈的源头不过是一个姓氏,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宿命。一时间,她卸下了些许防备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杯盏,狠了狠心仰头一饮而尽。
可预料之中的刺痛灼烧和眩晕并没有降临。弥漫在喉咙底的是一抹甘洌,清凉而润泽。
那是……山泉水?
为什么?
“走吧。”晋闻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提着酒壶甩在背后,两步走三步晃,头也不回道,“皇叔带你出城。”
“你等等——”
“落下了就一辈子留东陵城吧。”
“晋闻!”
“嘘,听,酒在唱歌。”
月夜,晋闻给守门的侍卫看一个物件,守门的侍卫便诚惶诚恐地把原本紧闭的城门开了一丝小缝。商妍匆匆钻了出去,果然看到城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赫然是当初商徵在集市上购买的那一辆,可是马车里却空荡荡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顿时,她的心也跟着凉了一截。
“商徵呢?”
晋闻道:“他不是在帝都吗?”
帝都?
商妍咬牙:“晋闻,你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截获了这辆马车,如果……
夜色寂静,晋闻算不上轻的声音响彻城门口。他说:“半个月之前,北疆饥荒暴乱,他已经匆匆回宫。”
“那你为什么……”
“你猜?”
月光下,晋闻的声音几乎要淡进风里。
这一声“你猜”伴随了商妍整整一个旅程,直到半个月后马车抵达帝都巍峨的城门口,她也依旧没有猜透这其中的意义。
城门外把守着森严的禁卫军,偌大一座城门几乎没有往来的人,阳光投射在他们的佩刀上,反衬出让人眩晕的光华。
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至少在这****的时局下不会是。她在城门前迟疑片刻,转身想走,却在下一刹那被禁卫拦住了去路——
“可是妍乐公主?”
“是。”
“丞相有令,如今时局动荡,若是见您到回帝都,我等务必要将公主护送回宫。”
君怀璧?
商妍心中一惊,冷冷地道:“如果本宫不答应呢?”
几乎是同时,所有禁卫的刀刃出了鞘。为首的抱拳道:“请公主勿要为难属下。”
日落。霞彩满天。
看禁卫这架势显然并不是护送,而是挟持。商妍木讷地转身看了一眼城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许多个夜晚之前那一场花灯,终于可以确定一路东行的山川繁花还有东陵城的花灯美酒她此生怕是没有机会再领略了。
因为良辰美酒,此生难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