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裹得飞快,老者归来带走了杜少泽。商妍目送他们离去缓缓踏上回院落的那条小路,心中的忐忑在触碰到那扇破旧的门上的青苔的一瞬间被冲淡不少。院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动,没有守卫,没有宫婢,通往厢房的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真的是运气?
商妍有些狐疑,这狐疑马上就得到了验证。因为本该空无一人的厢房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
“谁!”
“故人。”那人的声音轻软无比,笑眯眯转头道,“来喝酒呀。”竟然是晋闻。
商妍顿时浑身戒备,警惕地打量四周,冷笑:“我倒不知道镇西将军有如此胆色,入本宫房间入得如此理所当然。”
她对武将并没有偏见,可是对于晋闻这种比文官还多了几个心眼的武将却骨子里地排斥,更何况这个人是敌是友还尚不可知。
僵持。
半晌,商妍冷道:“晋将军来访,所为何事?”
晋闻低眉斟酒,听了她的话语倒也不见恼怒的神色,只是将手里的酒杯把玩了几圈,轻轻抿了一口。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显然是丝毫没有把她这公主放在眼里。酒过三旬,他的脸色虽然不见一丝红晕,却似乎有了几分嘴瘾,乌黑的眼眸收敛了往日的精明露出一丝迷蒙,竟有少许无辜的模样。
一阵沉默后,他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扇起了风。
这是一副诡异的情形:他明明长得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却穿着正气凛然的银盔铁甲;明明穿着银盔铁甲,却拿着把金边的折扇。扇风一吹,几缕细碎的发丝轻飘飘划过脸颊,比房里的云罗轻纱还要轻软上几分。这模样其实有点儿可笑,就像她第一次在山中见到他的时候那片愚蠢的荷叶。可是她却不敢真正地靠近呵斥,不仅是因为晋闻其人诡计多端,更因为他如今手掌着举国大部分兵马大权,是个实打实的重兵之臣。她在门口踟蹰片刻,毫不迟疑地转身——既然轰不走,她走。
“公主就这样报答恩公?”忽然,晋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将军倒是好记性,本宫还没和你清算你在山中所作所为,你倒讨起恩情来了?”
“微臣岂敢?”身后传来轻笑声,“微臣想向公主讨要的是今日之恩。”
“今日?”
商妍迟疑片刻,转过了身,却见到晋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正抱着酒坛笑眯眯看向后园的方向。他的身子吊儿郎当倚在门上,似乎是见她回头才懒洋洋伸手一指:
“公主莫不是真以为皇帝设宴,这园子会没有守备吧?”
“你……”
晋闻低笑:“末将与妍乐公主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公主有难,末将自然抵死也要帮的。山中一别如雨,末将更是时时刻刻记挂着公主伤势,每每思之涕零,悲怆难己……”
“够了,晋闻!你到底想要什么?”
商妍恶狠狠打断了他。他这幅模样,撒谎都没有几分诚意,调笑的脸上分明满满写着的是敲诈勒索。可偏偏她却被他不偏不倚踩中了痛脚,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计谋,不然怎么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可是她不过是个当摆设的公主,与他又没有旧仇,她身上究竟是有什么值得这位常胜将军如此大费周章索要的?
晋闻却笑嘻嘻递上一杯酒。
商妍顿时防备。对于酒她向来是畏惧的。不管这其中有没有毒药,酒对她来说剧毒无比的东西。不能喝。她咬了咬嘴唇,不着痕迹地退后。
晋闻叹息:“公主还是不肯原谅,末将委实……心伤。”
商妍沉默。
晋闻倒也不再逼迫,只是抱着酒坛倒她身旁,轻飘飘路过了她,数步之隔后才丢下更加轻软的一句:“末将素来嗜酒如命,听闻公主手上有一坛好酒,闻一闻醉三日,喝上一口醉一月,若是喝上一整坛,便可尝一尝神仙一般滋味。不知公主可愿割爱?”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酒?”
“十日后微臣再来见公主,想必那时候公主已经有了答复。”
“晋……”
晋闻已经提着酒渐行渐远,商妍迟疑地追了一步,却陡然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这个世上哪来的闻一闻醉十日喝上一口醉一月的酒?
他要的是让杜少泽长眠的剧毒之药,皇家内部最高的机密……
他要的是醉卧红尘!
可是……为什么?
商妍佯装睡醒,特地稍稍改了下发饰才回到宴场上,却发现其实这一切根本是多此一举,宫宴场依旧是觥筹交错丝竹齐响,就像她离开时一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而复返。而商徵不知道去了哪儿,熙熙攘攘的宴场因为皇帝的离去而显得有些过分自在……
她悄悄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走。既然商徵不在,她又何必来这弥漫着酒味的地方装石狮子?还不如真正地回到厢房睡上一觉,好好思索下晋闻的事情比较好——然而,这一切的打算都在见到那一抹眼熟的青灰色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怀璧。
商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却并没有多少迟疑就朝他迈开了步伐。风吹过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思绪飘走的触感,想叹息却只剩下微笑——也许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追逐和被追逐的关系,又或许她真是着了魔,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卑微的追逐呢?明知道会给他添堵,明知道即使是出声也会让他皱眉,可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君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还没有完全到达他身边之前就匆忙地响起。
果然,君怀璧错愕回身,几乎是在对上她的目光的一瞬间皱了眉,却不急不缓地低眉抱拳,恭顺道:“公主安好。”
商妍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习以为常地忽略这一切让人不快的东西,笑眯眯地凑近他。君怀璧之所以是君怀璧,大概就是因为他的涵养。明明不悦写在脸上,他的举止却永远是优雅得当的。这是最冷漠的距离,亦是一丝丝剜肉蚀骨的伤,所以所以即使很痛也并不会让人想大声疾呼,因为他是君怀璧。
“本宫匆匆回宫,还未谢过君相送的风筝,很漂亮。”
君怀璧低眸抱拳:“公主谬赞。”
“可是本宫还是喜欢燕子,君相能不能再送一只?”
君怀璧道:“微臣近日颇有不便,请公主恕罪。”
好个不便。商妍无知无畏笑:“本宫也挺喜欢那只斑斓的凤凰,不过可惜本宫爱杀了它,现在只剩下一张筝纸。君相若是有空能帮本宫修修不?”
君怀璧皱眉,迟疑片刻道:“若是得空……”
“何时有空呢?”
“公主……”
“何时?何地?本宫是不是要带上修补的画笔呢?”
“请公主……”君怀璧咬牙,“自重。”
如果刚才君怀璧脸上的还是隐隐的不悦,那此时此刻简直是堪称脆弱。商妍几乎想笑了,她这算是仗着身份在行欺男霸女之实了吧?一个快要熬成妖怪的公主瞧上翩翩书生郎,人家不乐意便抬出公主头衔来,威逼利诱仗势欺人,最好再有一位温柔可人的红袖添香,便越发衬得她面目可憎。在民间话本儿里,她这样的是肯定要被忠义之士一箭穿心的。
可是,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只是再不甘心又能何如?
她盯着他衣襟上的纹饰细细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他显而易见的憎恶,也不知是因为晋闻捣乱还是别的原因,今日竟有一些灰心。
追逐久了,原来是会累的。这样的累是一种抽丝剥茧般的疲累。它要比和晋闻对峙,比在商徵面前撒谎还要累许多。
“我记得小时候我爱在地上爬,嬷嬷嫌我难看,爬一次便说一次请公主站起来莫要失仪,说得多了,我也就记住了。”她轻道,“我从五岁就认识你,从十岁那年开始到现下已有十年,你说的公主自重都快比之前叫妍乐的次数多了。你说,是不是说多了我也会真的自重起来?”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古筝声。竟是一曲终了。
君怀璧一直低着头,没有露出半分神色给他人探知的可能性。
商妍习以为常,第一次有一种闭眼的冲动。她也这么做了,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在熙攘的宴场上,静静地闭着眼过了片刻,把原本雀跃的心渐渐平稳到了安静。
“在自重之前,我还是想再失礼一阵子的。”
“你……莫要嫌弃。”
“不会烦你太久的。”
君怀璧于她,其实早就成了一种信仰。割除信仰……需要时间。起码不是现在。
话已至此,似乎再没纠缠下去的必要。商妍悄悄吸了一口气想要离开着尴尬的境地,却忽然觉察背后不知为什么有些焦灼,迟疑转身,却对上了一身银白的铠甲——
十步开外,晋闻举杯,眉眼都是笑的。
在他的身侧站着的是若有所思的商徵,也不知道他到底静观了多久。
商妍面无表情往回走,临到门口却忍不住朝后园破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夕阳西下,万千金线披洒别院的白墙灰瓦上,瓦上日落,瓦下青苔,绿萝绕墙,芳草萋萋。一时间,丝竹之声也远得听不见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许多人许多事早已沉淀为记忆中的灰烬,此情此景依旧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刻在骨上的印记。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人在,心也在,那竟是所有人最完满的时候。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差了一分一毫就是天与地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