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徵却笑了,他轻道:“辱及皇亲,公主以为孤能留他性命?”
“可他本来就神志不清,陵前失态是逼不得已……”
商徵不言,眼里却噙着一抹光亮。
一瞬间,商妍忽然明白了他所谓的辱及皇亲是什么意思。他追究的根本就不是陵前失态,他根本就是在清算杜少泽和容解儿的事——杜少泽戴到商氏皇族顶上的绿帽儿他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等秋后算账。
商徵贵为皇帝,却从来不是什么大度君子,他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杜少泽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隔着无数的侍卫,他笑呲牙咧嘴,目光涣散,口中发出一丝“咔咔咔“的怪异声响,忽然朝她走近了几步--只是几步,就被他身后的禁卫钳制住了身体。
真的是无须自责么?
商妍悄悄别开头掩去泛红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咬牙把眼角的湿润憋了回去。
容解儿并非死在她的手上,容裴这次是冤枉了她,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到底在这次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回宫路上,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隐蔽的惶恐。三朝元老一朝入狱,恐怕是祸延九族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十年戎马征战,战功无数,获先帝特许骑马带枪入宫门的容裴容将军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皇家事,终究是提着脑袋走悬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今日是容裴,明日又是谁?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商妍有些冷,即使马车内铺的是幼狐的皮毛,却怎么的止不住她的战栗。良久,她才发现战栗并不是因为绵绵春雨的寒意,而是来源于粘到她那件水墨云罗上的气味儿。
那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即使马车已经驶出很远很远的距离,可是那味道却跟着她一路驶向锁了她二十年的囚牢。
她抓着衣裳心烦意乱,忍无可忍,终于咬咬牙脱下了它。
一路颠簸,她不知道是何时到的宫中,也许是路上又犯了嗜睡的毛病,又或许是真疲惫了,等她一觉醒来,竟是好几天后。
杜少泽在回宫的路上不见了踪影。
一场浩劫换来的是商妍当夜一场高烧,风声呼啸雨声弹窗,她在昏昏沉沉中浮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在了床榻上。偶尔有几个宫娥端来苦得掉渣的药,她有心想喝,却终究抵不住那苦涩到粘稠的味道,尽数吐了出来。药不入口,烧自然不退,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出日落,身下仿佛是枕了轻软的浮云,整张床像是要飘起来一般……
商妍眯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连思绪都变得软绵绵的。
这感觉其实还是挺舒服的。
轻轻的,软软的,温暖得像是父皇前几日送的丝绒布偶。只是不知道小皇叔啥时候才会入宫来玩?
“回陛下,公主恐怕是前几日皇陵受了惊吓,加上着了些春雨,故而风寒入体,高烧不退。”
“开药。”
“这……陛下,退烧虽容易,照几日前的方子便可,可药草苦涩公主难以下咽……”
“苦?”
“是,微臣也让宫娥配了些蜜饯,可公主她……”
温暖的房间里的人声算不上嘈杂,却也烦人得很。商妍裹紧了被褥蒙起脑袋,可是再厚的被褥来隔绝不了房间里的谈话声,她怒火上心头,忍无可忍从被窝里探出了头,朝着房间里说话的人吼:“荷田,是谁在吵,赶出去!”
好大的胆,公主房里也是聊天说话唧唧歪歪的地方么?
房间里瞬间寂静无比。
良久,一个轻微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宫里没有叫荷田的人呀……”
商妍气得抱被子打滚儿:“把荷田找来!她又偷跑去母后那儿告状了吗?叫她回来!”
“公主……”
“把荷田抓回来,她要是再去母后面前说本宫一句坏话,本宫罚她不许吃饭!哭也没用!”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啊……”
“你们先退下吧。”终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响起。
床铺是暖的,房间是暖的,空气中淡淡的沁香是暖的,可这声音却冰冰凉凉,像是从井底舀上来的水。不过对捂在被窝里燥热口干的商妍来说却也并不是难以忍受。毛躁的心情因为这声音出乎意料地被平复了下来,她懒洋洋掀开被窝眯眼晒太阳,那个站在逆光里的身影一不小心就入了眼。
那是个颀长高大的身影,他站在一片光晕中五官都有些模糊,粗粗看去有些眼熟?
“荷田出去了。”那个凉飕飕的声音犹豫道,“你还要睡多久?”
“你好大的胆,哪个宫的?本宫要睡多久轮得到你……小皇叔?”
眉目如画,万年皱眉,明明长得一副俊秀少年郎模样却永远好像被欠着整个国库的银两的神情,这人不是冷冰冰的商徵小皇叔是谁?凶巴巴的小皇叔亲自出马,这下,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壮着胆儿和他对峙,只片刻就败下阵来来,可怜兮兮地穿衣裳,边穿边小心地打量他:虽然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上面,可是商徵小皇叔却好像有些变化。容貌有些变化不算,他为啥一副见了鬼的神态?
等她委委屈屈穿戴晚辈,他依旧一副没有回过神的模样。
她咧嘴笑笑,小心道:“小皇叔,我穿好了。你是不是来接我去放风筝的?”
商徵静静地打量着床上那个言行举止似曾相识的商妍,犹豫几分端起了药碗,却并不走近床榻。他不敢。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丝毫不带恐惧的眉眼了。十年前那场变故后,她仿佛是在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骄纵蛮横,仿佛生来就是就是一只柔软卑微的兔子,而此时此刻,她面色虽然苍白,神态却是跳脱欢畅的。他居然……不太敢靠近。
也许他一靠近,她就会又惨白了脸色;也许他一开口,她又会惶惶然缩起身子说“妍儿知错”。记忆中许多年前喝醉酒抱着比她身子还大的酒坛摇摇晃晃嬉皮笑脸跌进他怀中的女童,就像是藏在地底的一谈佳酿,在三月芳菲时节埋下,秋去冬来渐渐沉淀成成一个美梦,一梦十年。
而如今,也许是高烧的缘故,她的眼里不复往日的疏离恐惧,他其实……是该高兴的。可是有时候凡人之所以为凡人,就是因为有太多地方明知无谓而有所谓。
“小皇叔……”床上的商妍疑惑地眨眨眼,片刻后皱起眉头打量他的手,“小皇叔你带风筝了吗?”
商徵沉默。
片刻之后,他终于靠近床榻坐了下来,轻轻地把手里的药碗递到她面前,道:“喝药。”
“……苦。”
“你病了。”
“病着也比苦晕好……”
“听话。”
“小皇叔……”
“喝。”
一个字,已经带了一丝凉意。
商妍小心抬头瞧了瞧自家小皇叔有些诡异的眉眼,又看看他快要拧成山的眉毛,最终的最终泄气地端起了药碗——在这宫闱之内人人都知晓,嚣张跋扈的妍乐公主有两个克星。一个是温雅文弱的新晋状元君怀璧,另一个是冷冰冰的宣王商徵。前者只要轻轻一句公主就乐得遵从,后者冷冰冰一句,公主便委委屈屈应下……
她惨烈地低下头,僵硬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接过了药碗端到唇边,闭眼抿了一口——一碗药,终于在眼泪快要横飞之前见了底。
可逼她喝药那人却显然并没有满意,他坐在床边,眉眼间噙着一抹冰冰凉凉的神色。
她顿时有些委屈,伸手拽他衣摆:“小皇叔,喝完了……”
商徵的面色稍缓,低眉轻声问:“苦不苦?”
那是堪称温柔的声音。
他坐在床头,本该落在床榻上的阳光把他的发梢染成了一片金,恬静而内敛。商妍还没有从那苦涩的药味儿中回过神来,只迷迷糊糊看着他。他总是这样的矛盾,就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明明只有十几岁,眉宇间尚且还有稚气未脱去,可是却像个八九十岁入定的老头儿一样摆着一盘棋,端坐在父皇对面,纤白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徐徐滑过棋盘,仿佛这世上的每一粒尘埃落到他身上都是罪无可赦。
她原本是暴躁地冲去瞧瞧那个让父皇反悔也要作陪的小王爷的,可是真到了御花园却傻乎乎站了半天——后来呢?
苦涩的药草渐渐在喉咙间弥漫,可是脑袋却越见纷乱。
“小皇叔,带我去找……”商妍昏昏沉沉想去抱他的脖颈,指尖刚刚触及冰凉的锦衣,脑海间陡然炸开了无数烟花——身体和心灵在一瞬间僵硬,如堕冰窖。
荷田死了。
十年之前,她就死了。
在那场浩劫中,她被叛乱的匪军一剑刺穿了胸膛,成了无数具宫婢尸体中的一个。
“妍儿……”
商徵的眼眸带了一丝疑惑,目光落在她陡然缩回的手上,那一丝困惑便渐渐凝固成了沉寂。良久,才是他沉静的声音。
他说:“既然无碍,择日就去升平宫吧。”
商妍闻言一怔,微颤的手缩了缩,终究在他的目光下藏到了衣袖里。原来,之前的变故和真相的揭露并不意味着他给她的惩罚的结束,他只是延缓了责罚,而她竟然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
两两沉默。
焦灼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脊背上的潮意为着僵持平添了几分不耐,她却仍旧不敢反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商徵却放柔了口气,低道:“你想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商妍咬着唇僵持片刻,最终从喉咙底挤出一个轻飘飘浮软的字眼。
“是。”
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脸色稍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