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有些甜美。无论怎说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许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他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它们只有两个神情:一个是凝视,极短极快,可是千真万确的是凝视。只微微的一看,就看到我的灵魂,把一切都无声地告诉了给我。凝视,一点也不错,我知道她只须极短极快地一看,有的动作过去了,极快地过去了,可是,她心里看着我呢,不定看多么久呢;我到底得管这叫做凝视,不论它是多么快,多么短。一切的诗文都用不着,这一眼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作的。另一个是眼珠横着一移动,由微笑移动到微笑里去,在处女的尊严中笑出一点点被爱逗出的轻佻,由热情中笑出一点点无法抑止的高兴。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地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地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说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作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心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最纯洁,最完美的。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然的从哪儿飞来,我想起惟有“人面桃花相映花”差可托拟的一点心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子粒,永远想发出一个小小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花的春花。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一切有命,莫勉强本篇选自《从文自传》。题目为编者所加。
沈从文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他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物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住它的最美丽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出,剩下约三千块钱。即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作得很好,芷江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芷江,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为,那在当地有能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认为一家的转机快到了。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事实上做了两任县知事,还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作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料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作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工作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作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商会性质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的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一个白脸儿的身材高的女孩把我生活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结果我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当时那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面问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并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照我自己的计划作去。”什么计划?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该受多少折磨,家中人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
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大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翔,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将成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最喜欢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来算去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要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账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父,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候、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