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
……N姐,到我们这个年龄。心中的爱意像屋前那株葳蕤的松——苍郁、伟丽、深深地绿了。
三十九个春去秋来,难得一派如春的闲情,向你诉说一纸娟娟的寄托……
天黑了,亮亮的月光空空地染了我的全室。风紧了,萧萧的凄凉。他不在我的身边……
依着阳台,浓黑的一黛远山,在天边朦胧地静止,虫儿——这夜的幽灵在卿卿地响叫;一只单归的鸟儿从我的顶上哀哀地飞过。抬头,苍茫的微月勾垂,我忆念着他。漫漫地忆念啊……
一
初识在高高的秋夜。
我从南方来,一卷裸着棉套的薄被、几本书、一根扁担……我穿着草鞋从南方来。到那所高等学府去念书。释然的心似如归的鸟,一路唱一支少女的歌。北上的列车载着我抑扬的向往和喜悦……
南来惶惶的我,走出堂皇的站台。伟丽的都市、庄严的钟声,催我快乐地浸在如雨的泪中。
华灼灿烂的夜拥爱着我,古都秋凉的风拥爱着我。沿着宽坦的长安街,我走向快乐的迷离……
他向我走来,矫健的逆光的影向我走来。
“……你是新生?那边有迎新站……”他背着一卷行李,指着迷离的夜的远方。
瞬间明亮的凝视,通着南方、北方的问候。在那面飘扬的校旗下,我们静默地站定。
富丽的校车载着晚来的我和他,向西匆匆地驰去。窗外,光辉灿烂的长街,微微茫茫的高月……我想着未来的路。
他远远地离我,坐在车后的暗处。偶尔回眸,只望见两片闪光的镜片,镜片后的眼睛也在望着一个遥远的光明么……
难忘我们风光“颐园西子”的午后,他站在我们的队尾。摹然惊诧前夜偶然的奇遇,向他投去一个惊奇的哂笑——我们一个班?他望着我,一片漠然。鹰翅般翱翔的墨眉展示着他孤傲独立的伟仪,山峦般伟峻的鼻梁皱起一个冷毅的“川”字。冷峻雕塑着他的心么……
二
N姐,总也难忘我们青春不幸的岁月。
虚妄的狂热,蛊惑和诱骗、幽暗的心思加疯狂的情欲,把人类极多的爱碾成了面粉。我心中宏大的母性和怜悯远去了,友爱远去了,理想远去了。
盲目的崇拜和神权般的信仰……
臂腕上佩戴着一截截血红……
一截截血红似一道道殷红的河,流淌着戮杀真理的血、流淌着戮杀感情的血,流淌着戮杀人类灵魂的血……有人戴那一截红,标示“革命”,有人戴那一节红,强做“护身”……然而,他没有戴。
那个师范学院的女生离他而去了,离他的爱而去了,为了她极羡的“革命”,为了他没有“红袖章”的标志。
秋高的月朗朗地辉照,借一楼苍茫的月辉,我默然地向他走去,我也没有红袖章……
他告诉我:“倘若人失去自我的思想和灵魂,权当行尸走肉了……”
他英俊的脸仰望着漾蓝的夜幕,流着苦汁般的辛泪;伟峻的鼻梁怆然向天,耸起陨落的企盼;鹰翅般翱翔的墨眉鼓翼着他饮啜的希望,他想起故土下沉眠的母亲,想起苍然衷去的父亲和父亲般贫瘠苦难的土地……
他问起我的父亲,问起那个无辜沉没的灵魂,我哭了……刹时,我心中宏大。常常愿去抚惜别人的心突然消匿,我像一只可怜卑微的小鸡,需要母亲暖翅下的逸眠;我像一个孤苦飘落的孩子,需要大山伟岸的依傍。圆明园废墟的碑石上,我们的心走向凄苦的理解……他是我逸眠的暖翅,他做我依傍的大山。
“刀枪”的歌在远处响彻着疯狂和愚昧。
我们没有红袖章……
三
N姐,你断难相信纯稚而活泼的我,能与冷峻而孤傲的他将命运结合在一起,奋然通达生活的彼岸。
每每静独的晚夜,我便忆念起那晚光辉的夜遇,忆念如风如雨的五年。幻梦般地岁月似绵绵的青烟,托浮我渺渺地顾往。我真不知那晚的初识竟真的铸成了后来至诚的歌;我真不知他独爱的嫉妒竟成了我深长的远梦,逗我于他怀中不羁的朗笑……
如今,人生的夏秋已降属于我,他仍固守这绵长的独爱一抑或是纯真的热情、真善的怜悯,只要是对于异性,他便每每地妒嫉……
N姐,感念他独爱的警守,我愿死在他爱的淹渍之中,然而,我也常常愤愤地黯然:我难道不属于独立的我么?我心中母性般宏大的爱只能固在小小的家么?我难道除了家不能再有友谊的布施和奉献么?我难道不能像伟岸的树一样生长属于我自己的昂扬么?
N姐,我真想捏破他坚硬的孤傲,还我细致、温柔的安乐;我真想剪碎他狭隘的妒嫉,还我大海一样的宽宏……
然而,我却于愤然默然中接受着他的驯化,我用全部的温存和辛劳缩短着我们性格上的差离,我本分地厮守着属于他的长安……
我是他奋进的船上之一叶木桨……
N姐,男子沉重铭心的爱,女子赤诚无至的爱到底该有何样的归宿?
四
……N姐,季节的秋天有沉甸甸的收获,岁月的秋天我采撷理解的欢乐。
不能想像季节的秋天是干瘪的,不能想像岁月的秋天爱很遥远。
“你永远是个孩子,实望你的成熟多于幼稚……你该是一株独立的树……”摹然看见他宽容的神采,似十月明丽的阳光;摹然看见他相知的神目,海样滴着月色。于是我黄昏般萎落的心蓦然交给蓝色的天,灿灿地晴朗。
N姐,天宽地厚,水绿山青,难得秋野的花在晚风中如歌的独放,难得成熟的挚爱在岁月的黄昏这样的沉重……
明天,我去采访,去做我繁杂而维艰的工作,去我的编辑部爬格子,去工厂、农村寻找文章的模特儿,去生之路上觅我生命的光辉灿烂……
他在做完枯燥庞杂的经济计划工作之后回家,慰我孩子母亲不在时的艰窘和孤寞,做我朴馨的家我离去后的繁多劳务,点我缭绕缠绵的爱的明灯……
四十岁是生命的开始,我的日子生长着银杏树……
N姐,今夜的星光唯我独享,为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