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羽仪
三十多年了,别的声音早已远远逝去,唯独俏妹子的呼唤,像雷声从遥远的天边落在我宁静的生活中。
一九五〇年,香港郊外的红棉在大旱中摇落了。残月在山溪上凄清地映照着。山村小路上,黑黝黝的人流涌动着,他们被迫离乡到外洋谋生了。这如水的月光,不但失去迷人的诗意,反给离乡人增添了许多忧愁。
以前,碧绿的山溪唱着很好听的歌;现在,溪水变成一条线,没有歌,只有沙哑的呜咽。杂乱的石滩上横撂着一只破船,船上剩下半个篷,一半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迎接着残月的西坠。
俏妹子坐在破船上发愣。
我那时十岁,和俏妹子“同窗”。她家因交不起学费,俏妹子辍学了。接着遇上大旱,八个村子都失收了。她的爹妈出洋去了,剩下她和老奶奶相依为命,怪可怜的。我妈常叫我送几条红薯给俏妹子吃。俏妹子是个酒窝儿藏着笑声的孩子,从早累到天黑,即使两手空着回家,肚子饿得难熬,她也极少叹气,更不会怒得摔破罐子来出气。
可是,她动起火来真骇人。有一天中午,天气特别闷热,我在家门口的大铁水管上歇凉,铁水管因为里面有山水养着,沁着凉气,十分舒服。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俏妹子却一手把我扯了起来,撑着腰,满脸怒气:
“你发疯啦!”我瞪了她一眼,两腿分开,依旧躺在铁水管上,仰望着蓝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
她拂过乱发,擦了擦灰暗的眼睛,怒冲冲地说:“你不知道?那是红毛鬼(外国侵略者)的黑龙!”
我还是一动不动,反诘她:“红毛鬼又怎么样?”
她愠怒极了:“你瞎了眼?我们八个村子闹饥荒,谁作崇?听奶奶说一半是旱魔,一半是洋魔,是红毛鬼的铁龙把水汲干了!”
我心里一颤,沉默了。她见我还在怀疑,又愤愤地说:“它在抽我们的脊骨髓,你还亲它呐!”
我霍地从水管上跳了起来。一点没错,那条木盆大的口径的黑龙,是从红毛鬼的兵营跑出来的,一头扑入山溪上游一个深潭,是它把水汲干了,八个村子的田都干涸了。红毛鬼却用水龙冲洗大炮,在营房上喷水降温,在游泳池里胡闹。
我终于服输了,向她鞠了一躬。她哧地一笑,脸上恢复了酒窝儿,笑声冲破溪边的沉寂。她又跑回破船上去了。
又过了好些日子,俏妹子好几天也揭不开锅了。妈妈叫我送点红薯去给她。我走到船边,恰巧遇见几个红毛鬼子兵从山里狩猎下来。他们托着大枪,枪上吊着几只野鸡,嘴里吹着唿哨,像几个得胜回营的将军,神气十足,流露出一种旁若无人的气概,竟把俏妹子的饭锅也踢翻了。饭锅里只有几粒米,其余都是野菜。红毛鬼看了,咯咯大笑起来,咕噜咕噜地说了一会儿,便坐在俏妹子对面,掏出一块毛巾铺在石滩上,然后掏出啤酒、罐头、牛肉干和面包,美美地吃着,喝着,有时狂笑,有时对俏妹子打手势,有时吹着唿哨,像几只“来亨”大白公鸡,高傲地抬起头,在吃,在喝,在笑……对着一个饥饿得发慌的中国女孩子示威。
俏妹子骂道:“该死的红毛鬼!”俯身把米和野菜拾回锅里。红毛鬼故意吃得嘴巴叭叭地响,引诱俏妹子咽唾沫。俏妹子却连眼角也不睨他们一眼,自顾拣着野菜和米。
红毛鬼吃得饱饱的,挺着肚子,叽叽咕咕地打着手势,叫俏妹子去吃东西。俏妹子赤着脚,露着腿,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眼睛无光,两颊深陷,看得出好几天都在挨饿了。但是,她十分坦然,不说话,也不笑,从我的口袋里拿了一条红薯,掰了一半给我,便吃起来。她神色很庄重,坐在破船上,像一座小铜钟。她吃得美滋滋的,好像吃山珍海味,故意给红毛鬼一点颜色看看。
红毛鬼讨个没趣。故意留下一些罐头和面包,走上溪岸,消失在溪岸一个土丘处。
过了一会儿,我对俏妹子说:“红毛鬼走远了,吃吧,牛油面包呐。”
俏妹子瞪了我一眼,“嗤!那是人吃的么?谁吃了,谁就是红毛鬼的叭儿狗!”说着,她拾起罐头、面包,使劲地扔到溪涧石丛里,一边扔,还一边骂着:“真脏,别弄污了我的家门口!”
这时,藏在土丘后面的红毛鬼惊愣地伸出脑袋来,他们本来是等着看中国的孩子出丑的,他们不相信饿得皮包骨头的中国孩子,竟会不吃他们剩下的牛油和面包。现在,他们不得不相信了,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俏妹子胜利了。我看见她那饿得失神的眼睛里跳出两点火花来,那是胜利之光,中国孩子希望之光啊!想不到在这骨瘦如柴的俏妹子身上,隐藏着中国人民钢铁般的性格和宁折不弯的气节。我惭愧得掉下泪。
我知道俏妹子家很穷,我家也没能帮助她多少。一种不祥的预感降临在我的心里。那年月,对于死是很敏感的,对生的热望就更加珍重了。别人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我深信俏妹子是这样的。
第二天,我家也因揭不开锅,到九龙城外婆家度荒去了。两个月后,我们又回到这个山村。还没到家,我就匆匆捧着一盒葡萄干去找俏妹子。跑到溪边,破船被什么东西支解了,物异人空,船边垒了两座小小的新坟。新坟上连一朵野花也没有,只有枯了的草皮萌发出一点碧绿。
我呆呆地立在破船边,在冷风中抖索,两岸的鸟啼越来越凄厉了,一切声音都显得喑哑和悲哀。我淌着泪,悲声地呼唤着:
“俏妹子——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只有小溪响着活泼泼的流水声。
啊!想是俏妹子的笑声吧!她在饥饿得发慌的年月里,脸上那对酒窝儿还藏着笑声呐!
……
事隔三十多年了,每当我看见极少数的人在“门户开放”之后,为了得到一点洋货、洋钱,不顾丧失人格和国格,我的心就在颤动。我就想起故乡那条小溪的故事,想起俏妹子蕴藏着民族正气的心灵呼唤。我站在羊城高楼之巅,在午夜,在深宵,以一种无限怀念的心情,站着,远眺着,静静地听那遥远而分明很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