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是管家章楚接待的。
章府现在能撑场面的主人不多。
杨建并没有因为主人不出现,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章老太爷是长辈,可以选择不见他。章三小姐是女子,又是待嫁的女子,且男女授受不亲,也可以不见他。
他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言谈温和,举止有度。
他这副端庄持重的样子,倒是令徐霞客暗暗揣度:难道章府突然与他结交确是因为他是个人才?
杨建将来由细细说给章楚听,又再三请他转告自己对章老太爷的谢意,感谢章老太爷对他和母亲的照拂。
章楚只是安静地听,末了,说一定会将事由告知章老太爷,还代章老太爷准备了一份回礼。
杨建见章楚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心知他不是管家这么简单,便直接问道:章府是否有麻烦?为何门外有那么多衙差?
章楚自是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便将缘由择要说了。
杨建感叹陈知府几声,便要告辞而去。
徐霞客一直在旁作陪,此时又主动请缨去送杨建。
章楚皱眉一会,还是没有阻拦他,接着又连声感谢他代自己为杨建送行。
徐霞客笑容满面地说声不用谢后,便拉着杨建朝外走去。
杨建虽心下诧异,却还是平静地走出。
“杨兄,暴雨将山泥冲下挡住的道路,是否就是武长县通往贵镇的官道?”
“是的,虽然也可以走小路,但小路不能通车马。”
“那南来北往的客人,就只能滞留武长县了。”
“也不尽然,还可以往清流镇和其他几个镇去,这些镇里有大船,可以载车马过江。”
两人又由暴雨这个话题引发,聊了各自家乡的一些情况。先是聊了物产,气候,接着聊到了风俗习惯。
“家乡,祖籍,哎,杨兄,其实人应该随遇而安。你刚刚说自己祖籍京城,殊不知在本朝以前,京城本是一片废墟。”
“徐兄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家母的一片痴心,要让我通过科举,重回京城,说是本家族人都还在那里。父亲原为武和府通判,不过只任职了三个月,就撒手人寰。族人便将父亲名下的资财都据为己有,并逼家母改嫁。家母深恨族人落井下石,竟不改嫁,独自抚养我长大。她从我还是孩童时起便告诉我,一定要争气,要风风光光重回京城,所以,她也便始终不说我们原先是从哪里去了京城。”
“你母亲真不是一般女子,你还是要体谅她,对了,你们在武和府这里住了近二十年,应该对这里很熟悉了,这里的风俗人情,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两人边走边谈,极为契合,谈兴浓厚,不忍分离,便去了一茶楼,要了一壶茶和一些小食继续聊些古往今来轶事和各地风土人情。
那杨建虽年纪才十九,却是个极聪明的,不仅四书五经滚瓜烂熟,还爱好看些游记和地理杂志,又博闻强记,看过的东西都能说个八九,叙说事物时又条理清晰,主次安排适宜,极合徐霞客的脾胃。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后,就互相引为知己。
“徐兄谈到各地的祭祀仪式,那真是千差万别。单说这守孝,这时间各地就有不同,朝廷规定了时间,可各地还有自己的族规,而少数民族又更是不同。再说守灵服饰,头七穿的各人不同,三个月后又要换服,三年内又有诸多禁忌,而且不同的人,穿不同的衣服,孝子最重,孝女又不一样。再说食物,守孝时各地的食物禁忌也是不同的。”
“杨兄,那本地呢?”
“本地与京城一带差别不大,孝子守孝三年。”
“恐怕最令人感到为难的,就是父母被人杀死,尸骨无存,自己也流离失所,若干年后才能手刃仇人。可父母尸骨已经不在,就算将仇人千刀万剐又怎能祭拜父母,以慰父母在天之灵呢。”
“我曾经看过《异闻志》,里面有则小故事,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杨建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孝子将仇人杀死后,因父母的尸骨不知散落何方,且魂魄也散失在天地之间无所归依,于是孝子便为父母做了衣冠冢,将仇人的头埋在衣冠冢前的泥土里,用石块和金子镇着,面朝下,以示他永远是罪人。孝子又请了高僧在夜里子时做法,将父母散落的魂魄召唤到衣冠冢来。连续做法七天后,孝子父母的魂魄就经衣冠冢进入六道轮回,下一世便会投个好胎。”
“喔,”徐霞客神色凝重。
“据《异闻志》,孝子乃广西府人士,广西一地,我虽未去过,却听说那里风光秀美,人杰地灵,有许多奇异的事物。”
“我倒是去过,”徐霞客微笑道,“不过我一到那里,就事务缠身,刚刚处理完杂务,便接到家母的书信,让我早日返乡,哎,以后有机会,定要再去。”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游览见闻,又约定日后常通书信,见天色不早,杨建便告辞而去。
徐霞客目送他青山独归远后,便快快回到章府。
朱瑱已经等了好久了。他一身白袍,两缕乌黑油亮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一手撑着头,一手抚摸着随身携带的玉佩,双目中神光涣散,神态慵懒随意。但他一见到徐霞客,身子便如弹簧般立即坐起,双眼神光聚于一点,含有探究和责怪之意。
徐霞客目力非同常人,且从进入院落起,便一直在注意他,并将他先前到如今的神态变化看了个清楚,倒是心下诧异。
“王爷,”徐霞客裣衽一礼。
“罢了,少来这套,你都敢指着我的鼻子说话,这会子叫什么王爷,端的作态,”朱瑱脸色难看,“今天可有什么收获?”
“王爷,很多事都没有证据,不过是在下的一些推断,还不知对不对,所以在下也不能随意说出啊。”徐霞客脑海里对朱瑱态度的变化已经想了无数原因和对策,却还不能肯定。
“你就爱弄这玄虚,本王也没说你的推断就肯定是对的,也没说事情本就是这样,本王不过是想知道你的推断究竟是什么样的,你就说说吧,就算将来知道是错误的推断,本王也不会怪你,犯错本就是人之常情,”景王朱瑱眯着眼喝了一口茶,“还得说说你派了这么多人去了这么多地方,究竟是什么意图。”
徐霞客愕然,原来朱瑱王爷的霸王脾气在作祟,当下他强横地回答:“不行,此事不行,王爷,你心性豁达,天纵奇才,对天下事物,你都有一番自己的把握,也有自己的选择。对陈知府之事,你选择全权托付于我,那么便请王爷一直相信我。且人各有不同的使命,王爷你能把握大局,能对天下形势翻手云覆手雨,这是王爷的使命,能辅助圣上使国家富强,民众安乐。至于在下,不过一介秀才,自是在王爷的羽翼之下,仗着王爷的名头,做些许事,以安身立命而已。在下听说尧舜禹治国,没听说尧舜禹拿针穿线;听说过孔子育人与治国,没听说孔子下田播种;知道男人穿男装,女人穿女服,正是各有各的生活和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