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没钱,宝贝儿。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一他们是在那个世界里被抚养成人的。他们现在就像离开了水的鱼,或是长出了翅膀的猫。他们被培养成某种人,干某种事,拥有某种地位。在李将军抵达阿波马托克斯后,那些人、那些事和那些地位就永远消失了。啊,斯佳丽,别这么蠢头蠢脑的!阿希礼·韦尔克斯的家巳经没有了,他的庄园巳经被卖掉付了税款,二十个呱呱叫的绅士只值一便士,他还有什么事可做呢?他能靠头脑或双手工作吗?我敢肯定,自从他经管那个锯木厂以来,你巳经亏了不知道多少钱了。”
“没有!”
“那太好了。哪个星期天的黄昏,有空的话,我可以查查你的账本吗?”
“你见鬼去吧,用不着等到你有空。你现在可以走了,这跟你毫不相干。”
“宝贝儿,我倒是去过魔鬼那儿,他是个乏味的家伙。我不愿再到那儿去了,哪怕是为了你……在你急需钱的时候,拿了我的钱,而且你也用了。我们有过协议,该怎么用那笔钱,可你破坏了协议。记住,我可爱的小骗子,你会向我借更多的钱的。你会要我以低得没法相信的利息向你提供资金,以便去买更多的锯木厂和骡子,盖更多的酒馆。到那时你别痴心妄想,指望我会再借钱给你了。”
“什么时候需要钱,我会去向银行借的,谢谢你。”她冷冷地说着,满腔怒火,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你会?去试试看。银行里有我许多股份。”
“真的?”
“可不是嘛,我对一些正当的企业是感兴趣的。”
“还会有别的银行一”
“银行多的是。要是我愿意的话,你就别想从不管哪家银行借到一分钱。需要钱,你可以去找放高利贷的提包客。”
“我会兴高采烈地去找他们的。”
“你会去的,可听到他们的利息,你就不会兴高采烈了。我漂亮的妞儿,在商界做买卖,手段不正当是要受到惩罚的。对我你应该老老实实的。”
“你是个好人,对不对?又这么有钱,还这么有权有势,竟跟像我和阿希礼这样潦倒得一塌糊涂的人过不去!”
“别把你自己算在他那类人中。你没有潦倒。也没有什么能让你潦倒。可他却潦倒得一塌糊涂了,而且还会一直潦倒下去,除非在他背后有个精力充沛的人指导和保护他一辈子。我才不愿把我的钱用来为这样的人做好事哩。”
“你当时不反对帮我的忙,而我正潦倒得一塌糊涂,而且——”
“你当时是个像样的冒险家,亲爱的,一个有趣的冒险家。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你没有靠在你男亲戚的身上,抽抽搭搭地哀求过以前的生活。你走出家门,忙忙碌碌地奔波,现在你的财产牢牢地扎根在一个死人的钱包和从邦联偷来的钱上。你够光荣的了,杀过人,偷过别人的丈夫,企图私通,撒谎,做买卖不择手段,只要有空子可钻,就要在账目上耍那种经不起仔细检查的花招。这些事件件让人钦佩。这些事表明了你是个干劲十足而且有决断力的人,并且在金钱方面是个好样的冒险家。只有让别人高兴、帮助别人的人才能帮助自己。我愿意借一万块钱给那个信天主教的老太婆梅里韦瑟太太,连借据都不要。她是从一篮饼开始的,瞧瞧她现在吧!一个雇了六、七个人的面包房,老爷爷快乐地赶着送货车,那个懒骨头,小个子克里奥尔人勒内勤奋地干活,而且干得挺欢的……还有那个可怜虫汤米·韦尔伯恩,他虽只有半个身子,却干着两个人的活儿,而且干得是那么好,还有一好了,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免得让你厌烦。”
“你确实让我厌烦,烦得我简直要发疯了。”斯佳丽冷冷地说,希望能惹他发火,把阿希礼这个永远不幸的话题岔开。可他只是不在乎地笑笑,拒绝她的挑战。
“他们那样的人是值得帮助的。可阿希礼·韦尔克斯一呸!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里,他那种人是没用的,或者说是无足轻重的。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世界上一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要被消灭的就是他这种人。为什么不是呢?他们不配活下去,因为他们不愿意战斗一也不懂得怎么战斗。这不是第一次世界天翻地覆,也不是最后一次。以前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的。发生这种变化时,人人都失去了一切,所以人人都平等了。然后,都是什么也没有,再从零开始。也就是说,除了灵活的头脑和坚强有力的双手,什么也没有了。可有些人,像阿希礼,是既不灵活,又没力气,或者虽两样都有,却有所顾忌,不敢使用。所以他们也就沉了下去,他们也应该沉下去。这是自然规律。没有他们,世界会更好些。可是有一些吃得起苦的硬汉子熬过来了,经过一定的时期,他们又会回到世界上发生天翻地覆变化以前的老位置上。”
“你原来也很穷!你刚才说过你父亲把你赶出了家门,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斯佳丽说着,气呼呼的,“我本以为你会了解和同情阿希礼的!”
“我确实了解他,”瑞特说,“可我要是同情的话,那才是该死哩。投降后,阿希礼比我被赶出去那会儿要有办法得多。至少,他有朋友们收留他,而我却是叶圣经》中被亚伯拉罕摒弃的依实玛利。可阿希礼为他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
“要是你拿他和你自己比较的话,你这骄傲的家伙,喂一他跟你不一样,感谢上帝!他才不会像你那样弄脏自己的双手,跟提包客、叛贼和北方佬一起捞钱。他洁身自好,行为可敬!”
“他可并不太洁身自好和行为可敬啊,他没有拒绝一个女人的救济和钱嘛。”
“他还能干些什么别的呢?”
“为什么要由我来说呢?我只知道在我被赶出来那会儿和现在我自己所干的事。我也知道别人干了些什么。我们在文明的毁灭中看到了机会,而且尽情利用了这个机会,有些人用正当的手段,有些人则用不正当的手段。而且我们现在仍然在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在这个世界上,阿希礼那样的人有着同样的机会,但他们却白白放过了。他们不精明,斯佳丽,只有精明的人才配活下去。”她几乎没听到他正在说的这些话,因为在几分钟前,他一开始说话的时候,有件往事隐隐约约闪现在她的脑海中,现在这件事清清楚楚地重现了。她记起了那吹过塔拉庄园的瑟瑟寒风,阿希礼站在一堆圆木旁,眼睛望着她身后。接着他说话了一说了些什么?某个古怪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好像是渎神似的,还提到了世界末日。她当时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现在渐渐有了个模模糊糊的了解,而且是带着腻烦、厌倦的心情。
“哦,阿希礼也说过一”
“什么?”
“有一次,在塔拉庄园,他说了一些关于众神一没一没落,关于世界末日,还有诸如此类的蠢话。”
“啊,众神末日!”瑞特的眼光带着兴趣尖利起来了。“还说了些什么呢?”
“啊,我记不清楚了。当时我没怎么注意。可是一对了一还说了坚强的熬出头来活下去,软弱的就被淘汰。”
“啊,原来他是知道的。那么,对他来说,那就更艰难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会纳闷一辈子那失去了的魅力消失在哪儿。他们只会在骄傲和没用的沉默中痛苦下去。可他懂。他知道自己巳被淘汰了。”
“啊,他没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被淘汰的。”
他默默地看着她,棕色的脸看上去好像挺平静。
“斯佳丽,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他同意到亚特兰大来并经管那个锯木厂的?他激烈地反对过你的想法吗?”
她猛地回忆起杰拉尔德葬礼后跟阿希礼在一起的情景,可马上又撇开了回忆。
“哦,当然没有,”她气愤地回答道。“我一对他说我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相信那个小窝囊废能经管好我的厂,而弗兰克太忙,帮不了我,我马上又要一嗯,生埃拉·洛雷纳,你看。他就很高兴地来帮我解决困难来了。”
“动用做妈妈的权利是愉快的!原来你是这么说服他的。好吧,你现在巳经把他摆在了你要他担任的位置上了,可怜的人,被你用欠你的情束缚着,就像那些囚犯被铁链束缚着一样。我希望你们两位都快活。不过,我在一开始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就说过,不管你多么不爱惜你体面的太太身份,也不管你再耍什么小小的鬼花招,都别想从我这儿弄到一分钱,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太太。”
她既愤怒、失望又痛苦。她巳经盘算了一些时候,准备再向瑞特借些钱,在城里的商业区买一块地,在那儿兴办一个木料场。
“没你的钱,我也能行的,”她嚷着说。“约翰尼·加勒吉尔经营的锯木厂赚了钱,并且赚得很多,因为我不用雇被解放了的黑人,我还放了一些钱出去,作为抵押借款,我们的店铺还从跟黑人的交易里赚了大量现钱。”
“可不是嘛,这我听说过。你真聪明,骗走投无路的人、寡妇、孤儿和无知无识人的钱!可是要是你一定要偷的话,干吗不偷有财有势的人的钱,偏偏要偷穷人和软弱的人呢?从罗宾汉时代一直到现在,那一直被认为是合乎崇高的道德的。”
“因为,”斯佳丽马上说道,“偷一这可是你的说法一穷人要容易和安全得多。”
他默不作声地笑着,笑得肩膀都摇晃了。
“你真是一个好样的、诚实的无赖,斯佳丽!”
无赖!说来也怪,这个词太剌人了。她不是无赖,她情绪激动地对自己说。至少,她不是存心想要当个无赖。她要做一名身份高贵的太太。刹那间,她一下子回想起多年前的情景她看见妈妈走来走去的,裙子发出好听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粉气味,她那双忙碌的小手不知疲倦地为别人服务着,并受到别人的喜爱、尊敬和怀念。她的心突然一阵难受。
“你要是想惹我发火的话,”她疲倦地说,“那没有用。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像应该的那样一循规蹈矩。也不像我受的教养所要求的那样心眼好并可爱。可我没办法,瑞特。真的,我没有办法。我还能干些别的什么呢?北方佬到塔拉庄园时,我要是一斯斯文文的话,那我、韦德、塔拉庄园和我们大伙儿会是什么样的遭遇呢?我原本该一可我甚至想都不愿想。乔纳斯·威尔克森要霸占那片家园时,要是我当时一心眼好并循规蹈矩的话,那我们现在会在哪儿呢。要是我性情温和、头脑简单,不与弗兰克软缠硬磨,硬逼着他了结那笔讨厌的债务,我们就会,算了,不说了。也许我是个无赖,可我不愿永远做无赖,瑞特。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甚至在现在一我能干些别的什么呢?我又怎么能做另一种人呢?我一直觉得我是在暴风雨中划一条载得重重的船。为了让船继续航行,我得应付许多的烦恼,我不能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还有那些我能轻易摆脱的事,来打搅我,而且我也顾不上考虑礼貌周到和一嗯,诸如此类的事。我太害怕船会沉没了,所以我把看来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从船上扔了下去。”
“自尊、信誉、真理、德行,还有仁慈,”他沉着脸一一列举道,“你说得对,斯佳丽。在一条船就要沉没时,那些都不重要了。不过,看看你周围的朋友。他们要么带着整船的货,完完整整地,安全地把船靠到岸上,要么心甘情愿地坚持战斗,毫不屈服地沉没。”
“他们是一帮蠢货,”她直截了当地说,“在这个时代干什么都行。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也会按照你所喜欢的那样变好的。我会变得正正经经的。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做个正经人了。”
“你能一可是你不愿意。打捞扔进海里的货物是很困难的,即使打捞上来了,往往也坏得没法修补了。我担心等你有条件把扔进海里的信誉、德行、仁慈啊什么的打捞起来,你会发现那些东西都被海水泡得变了样,没用了,我担心,会变成让人发笑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他突然站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
“你要走了吗?”
“对。你松了一口气吧?我要让你残存的良心来处置你。”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那个孩子,伸出一个手指头让她抓。
“我想弗兰克乐坏了吧?”
“啊,当然。”
“想必他对这孩子有许多计划吧?”
“啊,哟,你知道男人对他们的孩子有多傻。”
“那么,告诉他,”瑞特说着,突然停住了,脸上显出古怪的神情,“告诉他,如果他想看到他对孩子的那些计划实现,夜晚还是经常待在家里的好,别像现在这样老往外跑。”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告诉他在家里待着。”‘啊,你这坏家伙!暗示可怜的弗兰克会-“啊,我的天哪!”瑞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并没有说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混!弗兰克!啊,我的天哪!”
他走下台阶,一路仍哈哈大笑着。
三月的下午,风刮得很猛,寒气逼人。斯佳丽把车毯拉到胳肢窝下,赶着马车从迪凯特公路向约翰尼·加勒吉尔管的那个厂子驶去。这些日子,独自赶车是危险的,而且她也知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危险,因为现在的黑人是完全无法控制了。正像阿希礼预言的那样,既然州议会拒绝批准修正案,他们巳经他妈的沸沸扬扬闹得让人吃不了兜着走了。斩钉截铁的拒绝就像掴了大发雷霆的北方佬一个耳光,马上就来报复了。北方决定在这个州强制推行黑人选举,而且为了这个目的,巳经宣布佐治亚州发生了叛乱,被置于最严厉的军事管制法之下。佐治亚巳经被取消了作为一个州的存在,它巳经和佛罗里达和亚拉巴马一样,受到一个联邦将军的控制,成为“第三军管区”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生活不安定,让人提心吊胆的话,现在的情形则加倍糟糕。去年的军管法当时看来是那么严厉,但跟波普将军颁布的一比,就显得温和多了。一想到将来难免要出现黑人统治,前途就变得暗淡和没有希望了,而面对这个苦恼的状况,人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感到痛心和咽不下这口气。至于那些黑人,他们觉得自己巳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有北方佬军队的支持,他们越发横行霸道了。没一个人敢说黑人会不来找他的麻烦。
在这么个混乱、可怕的年代,斯佳丽感到害怕一虽然害怕,可是她下定决心,仍然独自来来去去,把弗兰克的手枪塞在轻便马车的垫子里。她默默诅咒给大家招来了更重大灾难的州议会。这样干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虽说这是个勇敢透顶的立场,是个人人称之为英勇的姿态,但它只是把事情闹得更糟糕了。
她得经过一条小路,那条小路顺着光秃秃的树林往下直通到小河的尽头,贫民区就在那边。每次驶近那条小路,她就发出咯咯的声响,催马加快速度。每次驶过这个由废弃的军用帐篷和木板小屋组成的肮脏、破烂的地区,她总感到不自在。这一带是亚特兰大以及附近名声最坏的地方,因为在这片污秽的土地上居住的是无家可归的黑人、黑人妓女和零零星星的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穷白人。谣传这里是黑人和白人罪犯的避难所。北方士兵要通缉某个人,总是先到这里来搜查。开枪和捅刀子的事在这儿是家常便饭,连当局都很少费事去调查了,通常让贫民区的居民们自己去解决他们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树林深处,有一家酿造劣质威士忌的酿酒场,夜晚,小河尽头那些小屋里充斥着醉汉们的叫嚷和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