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靠在椅子上,解开身上那件裹紧了的连衣裙的最上面两颗钮扣。天花板高高的过道里又阴凉又幽暗。她们刚才被阳光烤过,这会儿,从房子后面吹到前面来的飘忽不定的穿堂风使她们神清气爽。她从过道能一直看到停放过杰拉尔德尸体的客厅,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想杰拉尔德,她抬头看着挂在壁炉上的那幅外祖母罗比亚尔的肖像画。那幅划有剌刀痕迹的肖像画上发髻高耸、胸脯半露、表情冰冷傲慢的外祖母,一直对她有兴奋作用。
“我不知道什么对贝特丽丝·塔尔顿的打击更大,是失去了儿子呢,还是马,”方丹奶奶说,“你也知道,她从来不怎么把吉姆和女儿放在心上。她就是威尔刚才说的那种人。她的主要动力被毁掉了。有时候,我怀疑她会不会走你爸那条路。她是决不会快活的,除非当着她的面让牝马下马驹,或者女人生孩子,她的那几个女儿没一个结了婚,也没一个有迹象会在县里找到丈夫,所以她没什么需要费心思的事情。要不是她在心底里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她会变得不折不扣地粗俗……威尔刚才说要娶苏埃伦,这是真的吗?”
“是的,”斯佳丽说着,盯着老太太的眼睛看着。天哪,她还能记得,她以前怕方丹奶奶怕得要命!哦,从那以后,她长大了,要是奶奶干涉塔拉庄园的事,那才好呢,她就会直截了当地跟她说,见鬼去吧。
“他可以娶个好一点儿的姑娘。”老太太坦率地说。
“真的吗?”斯佳丽傲慢地说。
“别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子,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不会攻击你的宝贝妹妹的,尽管如果待在坟地上的话,我也许会这么干。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带男人少。这儿的大多数姑娘,不管是谁,威尔都能娶到。贝特丽丝的四只野猫,芒罗家的那些姑娘,还有麦克雷一”
“事实是他将要跟苏埃伦结婚。”
“她有幸得到了他。”
“是塔拉庄园有幸得到了他。”
“你喜欢这个地方,对不对·”
“是的。”
“喜欢得这么深,所以只要有男人在这儿照看塔拉庄园,连把妹妹嫁给一个比她阶级地位低的人也不在乎吗?”
“阶级地位?”斯佳丽说,她对这种说法感到吃惊,“阶级地位?一个姑娘只要能找到一个能照顾她的丈夫,阶级地位还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个可以争论的问题,”老太太说道,“有些人会说你讲的话合乎常识。另一些人却会说你在降低一英寸也不该降低的围栏。威尔当然算不上是上等人,而你们有些人却是的。”
她那双尖锐的老眼向罗比亚尔老太太的肖像望去。
斯佳丽脑子里想着威尔:个子瘦长,相貌平凡,性情温和,老是嚼着一根草,整个外貌给人一种缺乏精力的假相,就像大多数穷白人的外貌一样。他没有一长串家产殷实、地位显赫、门第高贵的祖先作背景。威尔家第一个到佐治亚州的人可能是奥格尔索普的一个债务人,或者是奴隶。威尔没有进过大学。事实上,他只在偏僻地区上了四年学,那是他受到的全部教育。他生性诚实,为人忠诚,有耐心,干活勤奋,然而他当然不是上等人。按照罗比亚尔家的标准,苏埃伦的地位毫无疑问是降低了。
“这么说,你赞成威尔成为你们家的人?”
“没错。”斯佳丽恶狠狠地答道。只要老太太谴责的话一出口,她就准备扑过去。
“你可以亲亲我,”奶奶出人意料地说道,她带着完全赞同的神态微笑着。“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你,斯佳丽。你老是硬得像山核桃,哪怕是在小时候,我不喜欢性子硬的女人,我自己除外。不过,我确实喜欢你处理事情的态度。对没法避免的事,哪怕是不愉快的事,你从不大惊小怪。你像个好猎人,干净利落地保卫着自己。”
斯佳丽带着拿不准的神情微笑着,在朝她凑过来的干疮的脸颊上匆匆地亲了亲。又听到赞扬的话了,哪怕这话里的意思她几乎没弄明白,心里也挺高兴的。
“这一带会有许多人因为你把苏埃伦嫁给一个穷白人而说长道短的一尽管人们都喜欢威尔。他们会一方面说他是个多好的人,另一方面说奥哈拉家的一个姑娘竟嫁给了一个地位比她低的男人,真糟糕。别让那些话惹你心烦。”
“别人说什么,决不会让我心烦。”
“这话我听到过。”苍老的声音里含着尖刻的意味,“好吧,不管别人说什么,别心烦就是了。那可能是粧很美满的婚姻。不用说,威尔这辈子是改不了他穷白人的模样了,结婚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改善。再说,哪怕他发了大财,也决不会给塔拉庄园增添半点光彩,就像你爸爸那样。穷白人是缺乏光彩的。不过,威尔内心深处是位绅士。他有正确的本能。除非是一位天生的绅士,没有人能像他刚才在葬礼上那样正确地指出我们的错误。虽说整个世界都不能制伏我们,可是我们要是过分想念巳经不再有的东西一老是念念不忘地回忆过去的话,那我们就把自己给制伏了。没错,威尔无论对苏埃伦还是塔拉庄园,都会很好的。”
“那么,我让他娶她你是赞成的了?”
“天哪,不!”苍老的声音虽疲惫辛酸,可是挺有力,“赞成穷白人跟大家子女联姻吗?呸!我会赞成把杂种马养成纯种马吗?啊,穷白人虽性子好,身子结实,做人老实,可一”
“可你刚才说了你认为那将是粧美满的婚姻!”斯佳丽喊道,她闹不懂了。
“啊,我是认为苏埃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一对她来说,嫁给谁都是件好事,因为她实在是需要一个丈夫。她还能从哪儿去找一个丈夫呢?你还能从哪儿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塔拉庄园的管理人呢?不过,这并不是说我比你更喜欢这种局面。”
不过我倒确实喜欢,斯佳丽一边设法弄懂老太太话的意思,一边想。我很高兴,威尔要娶她。她干吗以为我不满意呢?她是在想当然地以为我不满意,就像她那样。
斯佳丽感到迷惑,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人们把他们的情感和动机加在她身上,而且认为她也有同感时,她总会有这种心情。
奶奶用芭蕉扇给自己扇着,继续轻快地说野我并不比你更赞成这门亲事,可是我讲求实际,而你呢,也讲求实际。所以遇到了不愉快、又没法避免的事情,我认为大声尖叫和乱发牢骚没什么意思。这可不是应付生活盛衰的办法。我懂得这一点,是因为我一家子和老大夫一家子经历过的盛衰远比你们多。我们这些人要是有座右铭的话,那就是:‘别抱怨一面带微笑,等待时机。’我们就是这样渡过了不少难关,面带微笑,等待我们的时机,我们终于成为渡难关的专家。我们不得不这样。我们一直把赌注押在跑输的马身上。跟胡格诺派新教徒一起被撵出了法国,跟保皇党员一起逃出了英国,跟快活王子查理一起被撵出了苏格兰,被黑人撵出海地,现在又被北方佬制伏了。可我们总是在几年后又冒到上面来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歪着头,斯佳丽想,她的模样再像一只懂事的老鹦鹉不过了。
“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斯佳丽有礼貌地回答道。可是她实在感到很厌烦,就像奶奶那天跟她原原本本地讲克里克人暴动的时候那样。
“哦,这就是道理。我们只向不可避免的事情屈服。我们不是小麦,我们是荞麦!风暴来临时,成熟的小麦就倒下了,因为小麦干燥,在风中不能弯曲。可是成熟的荞麦体内有汁液,它能弯下。风暴一过,它就又挺起来,几乎跟从前一样茁壮笔挺。我们不是倔强的人。刮大风时,我们非常柔软,因为我们知道柔软是合算的。麻烦找上门来时,我们向不可避免的事情屈服,一点也不哭丧着脸。我们勤奋工作,我们面带微笑,我们等待时机。我们假装赞同地位比较低下的人的那套做法,从他们那儿取得能得到的东西。等我们够强大,巳经骑在那些人的脖子上了,我们就踢他们。我的孩子,这就是能活下去的秘诀。”她停顿了一下,加上了一句:“我把这个秘诀传给了你。”
老太太格格地笑着,好像被这些话给逗乐了,尽管话里带有恶意。她好像希望斯佳丽能作一些评论,可是这些话对斯佳丽几乎没有一点意义,所以她想不出什么要说的话。
“可不是,小姐,”老太太接着说,“我们的人被治得服服帖帖地倒下了,可是又都站了起来。对附近一带许多人我却不能这么说了。看看凯瑟琳·卡尔弗特。你可以看出她巳经落到了什么地步。穷白佬!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差多了。瞧麦克雷那一家子。穷得什么都没了,却拿不出一点儿办法来,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干任何事情。甚至都不愿试试。他们把时间都花在了喃喃咕咕地唠叨过去的好日子上。再瞧一算了,瞧瞧这个县里的人吧,几乎人人都这样,只有我的亚力克、萨丽、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女儿们和其他一些人除外。其余的人都消沉下去了,因为他们身子里巳经没有了活力,因为他们巳经没有了再站起来的勇气。那些人只想到钱和黑人,别的都不放在心上,可既然钱和黑人都没了,那些人的下一代就会变成穷白人的。”
“你忘记了韦尔克斯一家人。”
“没有,我没忘记他们。我只是想,阿希礼好歹是这个家的客人,我一定要注意礼貌,不提他们。不过,既然你提到了他们一那么就来瞧瞧他们吧。拿印第亚来说,据我听到的有关她的消息,她巳经成了一个干疮的老姑娘,神情举止完全像个寡妇了,因为斯图特·塔尔顿巳被打死了,她也不想任何办法忘了他,另外再找个男人。当然,她老了,可是她仍可以找个死了妻子并且有许多孩子的男人嘛,要是她愿意的话。再说可怜的哈妮,她一直就是个见了男人就着迷的蠢货,见识就跟一只珍珠鸡一样。至于阿希礼,瞧瞧他吧!”
“阿希礼可是个很好的人。”斯佳丽气呼呼地说。
“我从来没说他不好,可他像只被翻了个儿的海龟,一点用都没有。韦尔克斯一家好歹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那是兰妮带他们熬过的。不是阿希礼。”
“兰妮!上帝啊,奶奶!你在说些什么啊?我跟兰妮一起过的日子可不算短,她病恢恢的,胆小如鼠,没有勇气对一只鹅说声呸。”
“喂,人干吗要对一只鹅说呸呢?我一直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她也许不敢对一只鹅说呸,可是她却敢对这个世界,或是对北方佬政府,或是对其它任何威胁她珍贵的阿希礼或是她儿子的生命或是她的上流阶层的想法的东西说呸。她的风格跟你的不一样,斯佳丽,跟我的也不一样。你妈要是活着,也会这样的。兰妮让我想起了你妈年轻的时候……她也许能拉扯着韦尔克斯一家熬过来。”
“啊,兰妮是个好心的小蠢货。不过,你对阿希礼很不公平。他是一”
“啊,别胡扯了!阿希礼天生就是个读书人,别的什么都不行。这对一个要从我们现在这样艰难的困境中熬出头的人可没有用。我听说全县就数他耕地最差劲!你不妨拿他跟我的亚力克比一比。战前,亚力克是个最没出息的花花公子,他想得到的顶多是一条新领带,醉酒后向人开枪,去追那些不规矩的姑娘。可是你看他现在!他学着干庄稼活儿,因为不得不学啊。要不,他,还有我们一大家就得挨饿。现在他种的棉花是全县最好的一可不是嘛,小姐!比塔拉庄园的棉花还要好得多!一他还知道怎么跟猪和鸡打交道。哈!尽管性子不好,他可是个好样的小伙子。他知道怎么等待时机,以变化来适应变化,等重建时期的苦难一过,你将会看到我的亚力克跟他爸、他爷爷一样有钱。可阿希礼一”
听到这种蔑视阿希礼的话,斯佳丽心里像针扎似的。
“这些听起来都是无聊的废话。”她冷冷地说。
“哟,这不可能,”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用尖锐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因为这恰恰是你到亚特兰大后采取的那套办法。啊,可不是嘛!尽管我们待在闭塞的乡下,可还是听说了你那套出格的做法。随着时势的改变,你也改变了。我们听说了你怎么巴结北方佬、穷白佬和新发财的提包客,从他们那儿赚钱。根据我听到的一切,你装得倒挺老实。得了,放手干吧,我说!把你能从他们那儿弄到的每一个子儿都弄到手,等有一天你手里的钱够多了,就朝他们脸上踢一脚,因为他们对你再也没用了。一定要这么干,而且要干得巧妙,因为紧紧地拉着你上衣后摆的那些废物可能会毁了你。”
斯佳丽看着她,皱着眉头,一心想弄懂这些话的意思。这些话仍然对她没有什么意义,她仍然在为她把阿希礼比作一只翻了个儿的海龟而生气。
“我觉得你对阿希礼的看法是错误的。”她突然说。
“斯佳丽,你太不灵活了。”
“这是你的看法。”斯佳丽生硬地说,她恨不得狠狠地给老太太一个耳光。
“啊,你跟元啊、分啊什么的打交道,倒是挺机灵的。那是一种男人的机灵。可是作为一个女人你却压根儿不机灵。跟人打交道,你也是一点儿也不机灵。”
斯佳丽的眼睛巳开始冒火,她的双手握紧又放松。
“我巳经完全把你气疯了,是不是?”老太太微笑着问,“行了,我是有意这样的。”
“啊,你是有意的,真的?请问,为什么?”
“我实在有许多的理由。”
奶奶实实在在地靠在椅子上,斯佳丽突然发觉她看起来非常疲倦,老得让人难以置信。她那细小的、像爪子似的双手在扇子上交叉着,黄得像蜡做的,活像死人的手。斯佳丽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心里的火气消了。她探过身去,双手捧起她的一只手。
“你真是个可爱的老骗人精,”她说,“你说的这些唠唠叨叨的废话是一点儿都不能当真的。你说这些话的用意无非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免得我想爸爸,对不对·”
“别跟我瞎扯,”老太太恶声恶气地说,猛地把手抽了出去,“一部分是因为这个,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跟你说的都是实际情况,而你却太蠢了,竟理解不了。”
不过,她露出了一丝笑意,话中不再带剌了。斯佳丽心里因说阿希礼而引起的火气熄灭了。知道奶奶的话压根儿不是当真的,实在让人高兴。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你真好,跟我说这些话一真让我感到高兴,你对威尔和苏埃伦的婚事也跟我的看法一致,尽管一尽管许多人并不赞成。”
塔尔顿太太从过道那头走来,端着两玻璃杯脱脂牛奶。她干什么家务活都不行,两杯脱脂牛奶撒了一路。
“我一直找到冷藏室,才找到牛奶,”她说,“快喝吧,那些人马上要从墓地回来了。斯佳丽,你真的要让苏埃伦嫁给威尔吗?我倒并不是说他配不上她,只是他是个穷白人,再说一”
斯佳丽的眼光与奶奶的相遇了。她看到那双老眼里闪动着一丝邪恶,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也闪着同样的光芒。
斯佳丽向最后一个人说了声再见,等最后一辆马车的车辆滚动声和马蹄的得得声消失后,她回到埃伦的账房,从那张写字台的文件架上泛黄的文件里取出了一件亮晃晃的东西,那是她昨天夜里藏在那儿的。听到波克在餐厅里一边走来走去地摆晚饭,一边抽抽搭搭地哭,她就叫他。他走到她面前,那张黑脸上一副凄惨相,就像条没主人的丧家犬。
“波克,”她严厉地说,“要是你再哭,那,我一我也要哭了。你一定要止住。”
“是,小姐。我试过了,可是每次我想不哭,就总是想起杰拉尔德先生一”
“好了,别想了。别人掉泪,我受得了,可是你掉泪那可不行。得了,”她突然温和地停顿了一下,“你不明白吗?我受不了你的眼泪,因为我知道你是多么的爱他。擤擤鼻子,波克。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