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来反应过来,迅速收了视线。从唐翱身边经过时,她一脚踢在了走廊边的泔水桶上,泔水溅了唐翱一身……侍卫给唐翱指了个方向:“你不是要去厕所吗?在那边。”唐翱赶紧起身走开。
一个太监将一碟碟甜点放在餐车上推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见墙上的一扇天窗动了两下,被从外面打开了。
唐翱悄无声息地从天窗跳了下来,一边谨慎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闪到架子前。他蹲下来往下面一摸,不禁皱起了眉。忽然外面传来了说话声,随后,门便被推开了,只见陈公公和小太监走了进来。
“你到底把开瓶器落在哪儿了?那是随便拿来玩的东西吗!”
天花板上,唐翱正蹲在房梁上往下看。只见小太监诚惶诚恐地从桌子上找出了开瓶器。两人前后脚离开厨房,房门又被关上了。
唐翱轻巧地落了下来,徒劳地四处翻找着。闭眼想了想,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打开厨房的门,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关上门,若无其事地走到一个泔水桶旁边。唐翱把泔水桶用腿抵开一点,看见桶边的小洞口里,放着一个油纸包。他蹲下身子,将油纸包取出,掖进自己的怀里……回到宴会厅,汤姆森先生正在四处寻找他:“刘,你去哪儿了?刚才大使介绍我和你们的郎大人见了面,我本想向他引荐你,你错过了一个机会。”
“太可惜了,都怨我的肚子不争气!”
“你别再乱走了,等宴会开始后我带你去向郎大人敬酒。”
唐翱笑着点头,这时一个太监端着酒杯酒瓶从他身边走过,他顺手拿了一杯酒。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唐翱忽地一愣。原来马祥祺在杨雨奇的指示下,也扮作太监混进了宴会。待唐翱回过头时,马祥祺已经走到了另一边。他心中疑惑,这时汤姆森先生拉了他一下,指着一个清朝官员:“那是招商局的官员,你跟我去认识一下。”
待到餐厅中央的时钟敲响了十二下,郎文和各国大使纷纷走进餐厅一并入席,并举起酒杯祝酒。唐翱随众人站起来,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则暗暗伸进怀中,按住了枪把。就在这时,一个侍卫长急匆匆走到郎文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郎文转头看着侍卫,神色大变:“什么?”
刚才还人声鼎沸,一听郎文突然大声问话,席间骤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望着郎文。
唐翱也停下了动作,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这时,一队亲兵从门口跑了进来,分两排站在了郎文的左右。
郎文有些尴尬地看着众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堆着笑脸端起了酒杯,对着所有宾客虚晃了一圈,说道:“失礼了,我有些紧急事务要先去处理一下,还望各位海涵。请尽情享用我为各位来宾精心准备的佳肴,我去去就来。”
听郎文这么一说,众人又开怀畅饮了起来。
郎文见宴会大厅恢复了刚才的热闹,对来报信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起身便往外走去。就在刚才,他得到日本使馆的消息,得知这里可能有刺客。侍卫长护卫在郎文身旁,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其他亲兵也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唐翱不动声色地把枪放回怀中。
郎文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向大门口走去。此时扮作太监的马祥祺正端着托盘,穿插在大厅里为各国公使上酒,见到朗文要走,他迎面走过来。突然,他拔出藏在托盘下的枪对准了郎文。走在郎文身边的侍卫长反应极快,一下子撞开了郎文,子弹擦身而过。
侍卫长大声一吼:“有刺客!保护郎大人!”
几个亲兵立刻扑向马祥祺,马祥祺又频频射击,一边打一边后退。一时间整个宴会厅惊叫一片,霎时大乱起来。飞碗卸盏,酒肉倒了一地,众人纷纷趴在了桌子底下。
侍卫长将郎文推到一根立柱旁边,让几个亲兵四面保卫,自己则拔枪反击。
马祥祺飞身扑到餐车上,借着冲劲躲开了子弹。餐车撞上了长桌,马祥祺跌倒在地。正好和蹲在桌边的唐翱打了个照面。马祥祺没有注意,而在枪林弹雨中,唐翱却终于认出此人——“马祥祺!”
唐翱眼中顿时燃起了怒火,他悄悄掏出手枪,借长桌的掩护猫着身子向马祥祺靠近。此刻,朗文已在众多亲兵的保护之下。
清兵纷纷冲进宴会厅,马祥祺跳下桌子,躲到了一个死角。
唐翱见状,立刻闪身过去,推了一把马祥祺:“这边走。”
马祥祺没认出唐翱,只是下意识地顺着那方向起身一个飞跃,躲过侍卫长打来的子弹,跑进了走廊。他一边向众人射击,一边倒退着朝后门逃去。
跑到宴会厅后门处,马祥祺连开两枪,打死了两个守卫,还想再开枪却没有了子弹。另外两个守卫开枪反击,他闪身躲避,但还是被子弹擦伤了胳膊。
随后赶来的唐翱补上两枪,解决了守卫。
马祥祺不知道这人是唐翱,对他点点头:“谢了兄弟!”拉开后门正要走,唐翱却一把揪住了他。马祥祺不明就里,对方眼中闪烁的杀意让他心惊肉跳。
但唐翱咬牙切齿地瞪了他几秒钟后,还是松开了手。
“外面有辆车接应,你走吧!”
唐翱退开一步,马祥祺深深看了他一眼,推开门跑了出去。唐翱站在门边,看着马祥祺跑进了胡同。一辆马车打斜里钻了出来,马祥祺捂住受伤的胳膊,疾步奔去。
途中跳下马车后,马祥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暂住处,坐在昏暗的烛光下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包扎完毕后他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躺,顺便从枕头下摸出一叠银票数了数,自言自语道:“妈的,下回再接这种要命的差事,得翻倍要钱!
太他妈的赔本!”
马祥祺骂骂咧咧地在墙上用匕首撬开一块砖,露出藏东西的暗格,将银票等物放了进去,落眼看到了一个玉坠。他拿着玉坠愣怔地看着,脑子里回想起那天秋蓉把玉坠和陈继庭的画像递给他的情形。秋蓉的声音还响在耳边:“你要是找到他,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我在找他,有消息请你通知老虎山驿站的刘掌柜的,我会经常去那里的。”
因为刺杀郎文失败,唐翱在无奈下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可刚要推门而出,却又停住了。门口站着的穆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穆来把食盒放在桌上,把里面的菜一样样摆出来。
“最近风声紧,你就不要出去走动了。你尝尝,这汤是我给你熬的。”
穆来殷勤地把汤倒在碗里,递给唐翱。唐翱却没有接,只在桌边坐下。
“穆来,以后别再来了。”
“为什么?”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洋行襄理,我甚至连刘致远都不是。”
穆来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干大事的人,我爹也是……我,我不在乎。”唐翱冷着脸子刚要说狠话赶她走,穆来却抢先问唐翱,“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日本回来吗?”
“我十二岁跟我娘去了日本……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爹,我爹整天就知道忙他那些所谓的革命,那些不着边际的理想,冷落我娘。我不能让这个家彻底散了架,于是劝我娘去日本找我爹,没想到去了日本,我爹还是没时间照顾我们,结果我娘得了风寒死在了日本……别看我爹现在对我特别关心,那都是因为我娘的死他才有所醒悟。”
唐翱第一次听穆来讲自己的身世,不免有些触动,但为了让穆来对自己死心,他只有硬着心肠。
“怪不得你爹……你是你爹唯一的亲人了,不要卷进来。”
穆来紧紧盯着唐翱:“虽然我不懂你们做的事儿,但是我知道你们一定是对的,我也想尽我的能力,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可是,在你们的眼里我永远就是长不大的孩子。你们的革命不也是不成熟的吗?”
唐翱低声说:“所以我们就更不能让你去送死。”
穆来哼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就算你看不起我,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去。
太后一道懿旨将唐端调进京城后,又派人传旨命他稽查刺杀郎文的乱党,身兼军机大臣和钦差要职。按理说这本是高兴之事,可唐端却总有隐隐的担心。
这天他坐在公案前,手里拿着唐五递上来的花名册和备案薄,听着唐五汇报情况:“所有出现在会场的人,都盘问过了。每个人都有邀请函,不过有几个外国人带的保镖,也卷入了枪战……尤其是比利时洋行的襄理刘致远,还曾和刺客交火,我虽有怀疑,却碍于使节礼数不敢造次,只得先行放人。”
唐端点点头:“你做得不错,如今合约即将签署,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授人以柄。不过,此人的确可疑,必须立即缉捕归案。”
唐五颔首道:“大人赎罪,卑职尚未查清刘致远的住所。况且刘致远是比利时洋行的职员,洋人骄横跋扈,我们要抓捕他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洋人的屁股不能摸?我倒要试试。”
唐端低首附耳给唐五吩咐着,唐五连连点头。
按照唐端的指示,唐五很快便展开了行动。
这日,汤姆森正坐着黄包车悠闲自在地疾驰而来,忽然从胡同里蹿出几个义和团的拳民,一窝蜂冲上去将车夫踢翻打倒。汤姆森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一个大麻袋套上了头。他被押进小黑屋的时候,佯装成义和团拳民的唐五正在对一个假洋鬼子施酷刑,见汤姆森进来,他手起刀落将假洋鬼子砍翻在地,血立即飙了出来。汤姆森远远地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就先吓得尿了裤子。
唐五一挥手,冲上来的拳民将假洋鬼子的尸首拖了出去。汤姆森被带到唐五跟前,整个人都已经筛了糠。唐五一翻怪眼:“砍了喂狗。”
拳民拖着几乎瘫软的汤姆森往下走,汤姆森鬼哭狼嚎:“饶命,饶命,要多少钱我给……我给。”
唐五哼了一声:“蓝眼睛的洋鬼子通通不是好人,杀了。”
汤姆森则道:“饶命,饶命啊,我没做过伤害你们的事儿,你们就饶了我吧……”
唐五狠着语气问:“我问你,你知道刘致远吗?”
“知道知道。”
“他人呢?”
“他请假了。”
“这他妈洋鬼子就是没一句实话。”唐五一挥手,拳民拖着又要走。
汤姆森被吓得高喊:“我知道他住什么地方。”
唐五“哦”了一声走过去俯在汤姆森嘴边,汤姆森在唐五耳边低语了起来。
唐五满意地一挥手,拳民拉着汤姆森又向外走去。
汤姆森喊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忽然外面乱箭飞射,一个“拳民”冲了进来,满身血污地大喊:“官兵来了!”
唐五喊了一声:“撤。”
众人丢下汤姆森便从后门逃跑了,带兵冲进来的竟然是唐端。
回到比利时洋行办公室后,汤姆森仍然惊魂未定,一旁的唐端佯装安抚:
“都是唐某保护不周,让拳匪余党差点儿害了先生性命。”
汤姆森连连摇头:“多亏唐大人及时赶到,要不我这命可就保不住了。”
唐端摆手说:“保护你们本就是老夫职责所在。”
“用你们中国话说,知恩图报,以后有用得着比利时洋行的地方请唐大人一定吩咐,我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唐端一拱手:“客气客气。”
唐翱已经决定用非隆隆炸弹和目标同归于尽,但他赴死前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要办。他把冯玉楼约到了家里,唐翱从衣服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上。
冯玉楼淡淡地瞥了一眼,并不去拿,而是平静地说:“先说买卖,再谈价格。”
唐翱一笑,为两人倒上茶:“帮我查一个人,他叫马祥祺。”
“什么来头,什么底子,我两眼一抹黑,你叫我怎么查?”
“我知道你有办法。”唐翱说着,又从衣服里拿出一卷银票,和刚才那几张一起推到冯玉楼面前。
冯玉楼看着眼前的银票,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这个…叫什么马祥祺的,不会是你的杀父仇人吧?你一提他眼睛都发红。”
唐翱看了看冯玉楼,把茶盅缓缓放下:“是杀妻之仇。”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唐翱和冯玉楼警觉地相互看了看。唐翱迅速闪身来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去,只见几个官兵正站在门口。唐翱立刻从抽屉里拿出手枪,顺手把外套穿在身上。
冯玉楼见唐翱神色慌张,连忙起身。
唐翱按了墙上的一个机关,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道天窗。唐翱道:“你腿上功夫怎么样?”
冯玉楼一笑:“好响马比不过烂戏子。”
话音刚落,唐翱便飞身上了房顶。冯玉楼也紧随其后飞了上去。两人先后钻出了天窗,唐翱把机关合上。
几个官兵一起将门撞开,冲进唐翱的屋子里。
唐五随后也冲了进来,他看了看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伸手摸了一下杯子。
“快追!”
唐翱伏在屋顶,查看着下面的情况,发现街道的两头都有官兵把守。
冯玉楼趴在他旁边:“你还真是树大招风。”
唐翱想了想,把手里的枪塞到冯玉楼手里:“会用枪吗?”
“会用也逃不出去吧,两头都是官兵。”他将枪塞还给唐翱,“我拿着它反而误事。”冯玉楼说着就要站起来。
唐翱按住冯玉楼:“你要干什么?”
“狸猫换太子。你告诉陈班主明天去找郎夫人,去官府要人。”
唐翱一个没捞住,冯玉楼已经轻巧地顺着墙爬了下去,径直朝胡同口的官兵走去。
唐翱见阻止不了,只好趴在原地不动。
冯玉楼假装四处找寻着什么,自顾自地在胡同里走着,突然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叫了一声跑过去,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冯玉楼弯腰捡起一个东西:“可算找到了!”
冯玉楼转身要走,被一个官兵拦住。冯玉楼见是官兵,连忙诚惶诚恐地低头哈腰。
官兵疑惑道:“这么晚出来干什么来了?”
“我从外面回来,这身上的玉坠子掉在地上,被一只野猫叼走,我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冯玉楼拿出玉坠子,在官兵的面前晃了晃。
官兵道:“你说你住这儿,哪一户?”
冯玉楼指了指唐翱的屋子。
“哈哈,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官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推搡着冯玉楼走了出去。
揣着唐翱出的主意,陈班主次日便去了郎文府。
刚一见到郎夫人,陈班主忙跪地叩拜:“给主子请安。”被允许起身后,陈班主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
郎夫人问道:“说吧,冯老板怎么了?”
“他……昨儿个被抓了。”
郎夫人疑惑道:“被抓了?一个戏子能犯什么事儿啊?”
“郎夫人明鉴,就是没犯什么事儿啊。您说这官府的人没凭没据,怎就抓人呢?这不,还耽搁主子的雅兴了。”
郎夫人端起桌子上的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盅:“说吧,那一拨人把冯老板抓哪儿去了?”
班主清晰地说道:“听说是军机处大牢啊!”
郎夫人却轻松地说:“多大点事儿,怎么还撂到军机处了。”
班主哭丧着脸:“可不,你说我们这唱戏的能有啥子事儿招惹他们了。”
郎夫人哼了一声:“恐怕这是打狗伤主人给我看脸子呢……赵奎。”
一个家丁忙跑过来毕恭毕敬地应诺。
郎夫人吩咐说:“拿着我的帖子,去把这人给我领回来……”
不消多久,赵奎便到了军机处。
一个清兵匆匆跑入:“禀大人,郎夫人派人前来,说是要面见大人。”
唐端放下笔,一脸疑惑:“郎夫人?快请!”
赵奎进入后客气道:“唐大人吉祥。唐大人,郎夫人让我跟您要一个人。”
“不知郎夫人说的是谁?”
“他叫冯玉楼,是合庆班的角儿。”
唐端看了看下面的人:“冯玉楼?”
一个小衙役走到唐端的耳根子前,悄悄说着,唐端不由得皱起了眉。犹豫了一下,对着小衙役道:“把人带出来吧。”
片刻,两个衙役推搡着冯玉楼从后堂出来,三个监审也诚惶诚恐地跟着。
赵奎问:“唐大人,我可以把人带走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一事要问问冯老板……”唐端转向冯玉楼,“你住的房子是何人所有?”
冯玉楼应话道:“是比利时洋行的襄理,刘致远。”
唐端继续问道:“他现在何处?”
“他说要去外地一阵,具体什么地方,我没有问。”
唐端疑惑:“你们既是朋友,怎么会连这些都不问?”
冯玉楼一脸的不在意:“呵,说是朋友,不过是戏子和戏迷罢了……我最近想写出新戏,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而刘先生又恰好需要人帮他看房子,我何必多管闲事。”
唐端一愣:“看来是场误会,放人!”
衙役赶紧放开捆绑着冯玉楼的手铐和脚镣。
赵奎道谢后,冯玉楼便随着赵奎走出了军机处的大门。
唐端摆摆手让唐五走过来:“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你给我把这个冯玉楼盯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