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很静,静得让人觉察不出暗藏于漆黑夜色中的冰冷肃杀。
这一年是光绪二十年,亦即1894 年。
夜色中,地处偏僻地段的京城工部侍郎唐端府邸正大门紧闭,两只写着大大的“唐”字的灯笼高悬在门框两侧,于夜色中无声地摇曳着。微弱的灯影下,一队手持短刀的黑衣人在暮色中悄声潜行而至,并迅速以一字散开。
屋内的守门人隐约听见了动静,披上外衣打着哈欠起身查看。待一更的梆子声骤然响起,唐府大门被缓缓打开了半扇。
这一队黑衣人急忙紧贴院墙,隐遁于黑暗之中。
守门人伸手挑下门口的灯笼,朝外四处打量了一番,只见夜色中一片静谧,连只蚊子都没有,遂又打着哈欠折返了回去。只听“吱呀”一声,唐府大门再次紧紧关闭了起来。这关门声实则很小,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响亮。
瞬间,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寂静。为首的黑衣人等了片刻,见已没有什么异常,便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只见他身后的一干手下纷纷从腰间卸下飞爪,麻利地甩了出去,随即动作利索地攀附着绳索翻进了院墙。
不消片刻,屋梁上的一个黑衣人倒挂金钩,透过窗户缝隙悄悄向里窥探。
几乎同时,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向书房包抄了过去。为首的黑衣人一脚踢开房门,却见书房里灯光摇曳,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领头的黑衣人顿时眉头紧锁,沉声下令后带着手下追了出去。
此时,身着一袭便装的唐端已经从后门匆匆赶了出来,他一边快步走向门口的轿子,一边脸色威严地低声催促着紧随其后的贴身护卫唐五和几个保镖。
跟在唐端身边、贴得最近的唐五手里拎着一个铁匣子。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铁匣子,在唐端眼里,装的却是他一家老小的命。
唐端一行人快速赶到京城城门,却被守城的兵勇拦下了车马。唐五见状急忙跳下马,上前递过了出城令牌。
兵勇把令牌拿在手里翻看了几眼,随后抬头便把令牌递还给了唐五,一脸严肃地对着唐五道:“今天晚上,没有提督府的手牌,谁也不能出城。”
唐五一见兵勇不肯开门,神情难免有些焦急,冲着兵勇低吼:“误了差事,你担当得起吗?”
可兵勇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听到这话,唐五右手暗暗摸向了腰间的佩刀。没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唐端就穿着黄马褂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唐五,不得造次。”
循声望去,守城的兵勇见到唐端都急忙跪倒,齐声道:“小的们有眼无珠,竟不知道是大人您,还请大人责罚。”
唐端也没有怪罪,只是朝这几人摆了摆手,说道:“差事紧急,开门吧。”
守城兵勇哪里还敢再拦,甚至连头也不敢抬,只听其齐声回道:“喳!”
京城街道上,黑衣人身背利器已经越追越近。
追到城门口时,守城的兵勇急忙上前拦住:“什么人?”
为首的黑衣人翻下马来,亮出一块腰牌:“刑部金山!”
兵勇见状急忙抱拳行礼:“金爷。”
金山朝着守城兵勇点了点头,问道:“刚才可有人出城?”
兵勇见状,一时间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见今夜这阵势,便知道兴许真有大事发生,急忙恭敬地回答:“工部刚才有拨人出城,说是差事紧急。”
金山听后,皱着眉毛问:“他们有提督府的手牌吗?”
守城兵勇吞了吞唾沫,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没有。”
金山想也没想,反手狠狠地抽了兵勇一个耳光:“没有手牌你他妈的就放人?”
兵勇捂着脸显得十分委屈,小声为自己辩解:“可他穿着黄马褂啊……”
唐端跑掉这件事儿,大大出乎了赵恩龙的意料。跟唐端年纪相仿的刑部侍郎赵恩龙本来正靠在榻上一脸享受地吸着福寿膏,这时从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赵恩龙听见后猛地坐了起来,对着门口唤了声:“进来!”
金山应声推开房门,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的神情异常焦急且带着明显的不安。到了赵恩龙面前,金山缓缓低下头,如实对赵恩龙禀告说唐端跑了。
原本还拿着烟枪正准备送往嘴边的赵恩龙停了下来,把手里的烟枪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对着金山便开口大骂起来。
金山见赵恩龙是真急了,吓得急忙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人息怒,小的立刻带人沿途追杀。”
赵恩龙听后,只差没一脚把金山踢出去,声音又提高了些:“沿途追杀?
人跑了你还沿途追杀?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蠢货!”
金山一时无语,只得把头埋得更低。
赵恩龙激怒之下,只得神情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还不断念叨着:“无论如何,那个铁匣子一定要给我弄回来。出了差错,恐怕你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金山一听这话,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了起来,急忙抬起头试探性地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又连走了两圈的赵恩龙终于停下步子,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唐端仇家众多,你先把唐端离京返乡的消息散出去。”
金山听完急忙点头领命:“喳!”
赵恩龙想了想又说:“你拿我的令牌直接去唐家坪……”随后他又对金山招了招手,把他叫到面前,凑近耳语了几句。
一旁的金山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
赵恩龙说完,直起身子对金山沉声道:“此事绝密,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金山急忙哈腰笑答:“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办好。”说完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这天,正是县试张榜的大日子,参加完县试的童生们吵吵嚷嚷地聚集在文庙的大门前,唐端的次子唐翱也挤在其间。
见迟迟不张贴榜单,童生们开始质疑起是不是在此期间有徇私舞弊现象,众人的眼光也开始含意不明地落到了唐翱这个有官家背景的公子哥儿身上。
有童生对唐翱道:“知县杨雨奇是主考,唐公子,他可是令尊唐端唐大人的学生啊,你受累帮咱们打听打听内情?”
“你要打听内情啊……”唐翱眉头微蹙,略一沉思,“好,我帮你打听!”
随即他一撩衣服,手这么一撑,人就轻松地跃上了门前的石狮子。
文庙对面的酒楼雅座上,土匪马祥祺正穿着长衫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一边喝着酒,一边观看下面的情形,三个手下也穿着长衫扮作读书人的模样分坐在马祥祺身侧。马祥祺恶狠狠地看着唐翱,吩咐手下趁乱将他绑到山上去。
这时唐翱已经站在了石狮子上,开口道:“各位,张榜时辰已过,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不管考得如何,反正大伙都心急如焚,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知县杨雨奇出来,问个明白!”
听他这么一嚷,童生们不禁群情激奋。
唐翱振臂一挥:“有胆子的,跟我去找杨雨奇!”说罢便带头向文庙里边冲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衙役见事情不妙,急忙躲进去把门关上。任凭童生们死命拍门,里面动静全无。
唐翱从地上捡起一根绳子,打个结就扔到院内一棵老树的树杈上,往下拽了拽,脚往上一缩,借着绳子的劲儿几下工夫就爬上墙头跳进了院落。唐翱随意拍拍手上身上的灰尘,四处一看,先前躲进来的两个衙役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咧嘴一笑,回身从里面把门打开,童生们一拥而入。
正在文庙内县学大殿上办公的几个文吏慌慌张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见此情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这时,随着童生们一并进来打算趁乱绑走唐翱的三个土匪竟然拖出房间里的条凳开始打砸东西。
唐翱一脚踢倒一个土匪,抢过凳子,发怒道:“你小子竟敢在县学闹事,滚!”
被踢倒的土匪站起身,很是不服:“你小子还敢打我,要说闹事,也是你小子领的头。”
唐翱抄起一把条凳就要砸那土匪,把对方吓得从屋里蹿了出去。唐翱则拎着椅子追到了院里,正撞见满面怒容的知县杨雨奇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沿着甬道汹汹而来。童生们见状都吓呆了,现场也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纷纷往后退去,只有唐翱一人拿着条凳突出在前面。
杨雨奇威吓道:“想干什么?你看看你们,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唐翱急忙放下手中的凳子:“杨大人,大伙不是想闹事,只是县试的结果至今没有张榜公布,大家不放心,想来问个清楚。”
“县试没有张榜是因为有些考生的墨卷字迹潦草,致朱卷誊写延迟,本官卷子还没批完,如何张榜?”杨雨奇随后突然厉声喊道,“唐翱!你聚众冲击县学,该当何罪?”
唐翱扭头一看,其他童生都躲他远远的,顿时有些傻眼,正要辩解。杨雨奇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声令下,几个衙役便冲上前去,夺下唐翱手中的凳子,将其扭住。
文庙对面的酒楼雅座上,马祥祺看见窗外几名衙役押解着唐翱经过,愤愤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唐翱被关进去不久,大哥唐允便一脸冷峻地走进了牢房,出现在唐翱面前。
唐允看了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眼,只简练地说道:“跟我回家。”
唐翱却翻身倒立了起来:“我不回家,我不能平白无故进来,又平白无故出去,你让杨雨奇来给我个交代!”
唐允一把将唐翱掀下来,唐翱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扰乱科场是要掉脑袋的!”
唐翱继续嘴硬说:“我没扰乱科场。”
“少废话!”唐允将唐翱一把揪起来,推搡着出了牢房。
唐翱仍在不住地嚷嚷:“哥,你别推,你相信我,我真没扰乱科场,杨雨奇年纪大了弄不清楚,你怎么也这么糊涂……哥,你不要揪我耳朵,疼……疼……”
白跑了一趟的马祥祺愤愤地回到了牛头岭山寨,闲暇无事,便教起压寨夫人肖十女打枪来。
马祥祺纠正着肖十女的握枪姿态:“十女啊,你这胳膊一定要伸直……”
枪声突然响了起来,前面的稻草人砰然倒下。
马祥祺愣怔一下,顿时哈哈大笑:“好好好,夫人这次总算打中了。”
肖十女不屑地把枪扔给马祥祺:“破烧火棍,有什么了不起,这么麻烦,老娘还不愿意玩呢!”
马祥祺慌忙接住:“夫人小心,我们就这么一把宝贝疙瘩,可别摔坏了。
虽然这不如美国德国货,但也比刀剑好多了,这年头光凭武艺是不成喽……”
肖十女没有搭话茬,转身便离开了。
这时一个手下匆匆跑过来:“大哥,有消息报!唐端回唐家坪了,现在已经在刘家渡下了船。”
马祥祺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凶光。抓唐翱被杨雨奇搅了局,他心中正郁闷,这次唐端自己送上门来,料想十五年的大仇兴许今朝就得报了。
一旁的手下也愤然道:“大哥,当年唐端在城隍庙砍了老太爷的头,这血海深仇我们没忘。你放心,今天我非把姓唐的劈成十八段不可。”
马祥祺咬牙切齿地说:“唐端,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唐家后院,秋蓉正抱着个琵琶,幽怨地弹着。刚脱牢狱之灾的唐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悄悄地从身后一下蒙住了秋蓉的眼睛,琴声骤停。
秋蓉嘴角微微往上,她轻轻拉下唐翱的手:“别淘气了。”
唐翱了无兴趣:“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这么胡闹。”
唐翱放缓了些笑容,关心道:“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秋蓉有些支吾,说:“没什么,肚子不舒服。这几天受了凉,老是想吐……”
唐翱见她没事,又变得开心起来:“我不要听你这个酸曲曲,你给我弹……”
他凑过去悄悄在秋蓉耳边说道,“给我唱个……”
听罢,秋蓉不由得脸一红,推开唐翱说:“你……就知道胡闹!”
“整天待在这里就是些‘子曰’闷都要闷死了,幸亏有你……”唐翱忽然兴奋起来,拉起秋蓉的手,“走,我领你去后山,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秋蓉一把甩开唐翱的手:“你能不能有些正形,大少爷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做好了?你就知道一心贪玩,回头让人看见了,夫人该责罚我了。”
唐翱用手捂住耳朵:“我听不见,我听不见!算了算了,你不去我自个儿去。”说着话,他转身就向外跑。
秋蓉站起来追了两步,可唐翱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秋蓉无奈地望着消失的唐翱背影,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唉!”
离开家门后,唐翱从大街上匆匆跑过,跟班小旺子在后面紧追不舍。来到一个街角,唐翱忽然停住,撩开衣服下摆,拿出一把竹制的弓弩。
小旺子接过来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叫弩,是可以连发的。我自己做的。”
小旺子有些不相信地说:“这是你做的?二少爷,你太有本事了!”
唐翱似乎有些得意,忙介绍说:“前几天,我在我爹的书房里翻出一本书,叫《聚元图录》,专门告诉人怎么做弓箭,我就照着做了一副。”
小旺子几乎惊叫了出来:“你进老爷书房了?”
“嘘!掌嘴!不许跟别人说,你要是说了,我就……”
唐翱说着将弩对准摊档上一个坛子射了过去,坛子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
摊主一脸惊恐地四下张望。唐翱窃笑后,转身端弩对准了小旺子,小旺子吓得连连摆手。
唐翱这才将弩拿开:“这还差不多,走,跟我上山试试这把弩。”
小旺子一把扯住唐翱,提醒唐翱说大少爷叮嘱他回去读书。唐翱自然不理会这个,挣开他朝着后山的方向跑了过去,小旺子也只好紧紧跟上。
得知唐端回来,唐家坪唐家院里,仆人丫鬟们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唐允站在院子当中,指挥着下人们搬运、摆放物件用品。
这时唐夫人在秋蓉的陪伴下走进了院子,不无担忧地说道:“家里到处乱糟糟的,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讲条理整齐,要是看到这副样子,还不得气昏了头。”
“娘,您就别操心了,爹刚下了船,还有一截山路呢,我这儿马上就好。”
听到唐允这么说,唐夫人基本放下心来,又转而问起唐翱读书的情况来。
一提到弟弟,唐允也只能唉声叹气,一整天他都没见到唐翱的影子了。唐夫人得知情况,立即吩咐秋蓉快去把唐翱给找回来。秋蓉应声退下后,唐夫人想到唐端从渡口回来还要走很长一段山路,颇有些不放心,便让唐允去接他们。
唐允吩咐老蔡带上二十个人,随他一起出了家门。
险峻的山路上,一队箭袖短打的兵丁正骑马护卫着一顶轿子沿山路匆匆而行。
领头的护卫唐五不断向抬轿子的轿夫吆喝着:“快,快,此地不可久留……脚下小心,稳着点……”
轿子里传出唐端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慌什么,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是回家!”他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是因为他怎么也料想不到,马祥祺正带着十几个土匪埋伏于此。
不远处,一个灰衣短打的汉子麻利地从树上跳下,跑到一块岩石后面报信。
马蹄声离埋伏在岩石后的马祥祺等人越来越近,其中一个土匪已经张开了弓箭,随时准备发射。
马祥祺也举起了枪,突然,他又放了下来,嘀咕道:“不对,声音不对,都绷着点。”
唐五带着两个护卫纵马奔到岩石下的山路上,突然停住,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一干土匪慌忙隐匿形迹。
马祥祺沉声恶骂道:“奶奶的,这是两个探路的,谁都别动。”
这时唐五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老少爷们,别藏着了,快出来取买路钱!”
一个土匪闻声慌张了起来:“大哥,他发现咱们了,动手吧!”
马祥祺严厉地骂了一句,他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唐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出来吧,兄弟带着钱,有账算账,花钱买路!”
岩石后的土匪们面面相觑,马祥祺则紧张地盯着唐五等人。
唐五喊了两嗓子,看看四周没什么动静,回头对两个护卫说:“看来山贼们都没起床呢!”
三个人哈哈大笑着掉转马头往原路返了回去。
见此情景,马祥祺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吩咐说:“都他妈的别乱,这小子诈咱们呢!待会儿老小子肯定会上来,一切以我的枪声为号,不得妄动!”
约莫过了小半炷香时间,唐端一行出现在山路上。他们不疾不徐地走着,离马祥祺的埋伏点也越来越近。
突然间,树上栖息的鸟儿振翅飞离,唐五下意识地把刀握在手里,四下探视。
马祥祺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枪,慢慢地瞄准,手指也缓缓扣向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