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所有的孩子都爱他们的父母亲的,”我说。“你母亲也许是以为如果经常对你念及他,你会吵着要跟他去住呢。我们快些吧。这么美丽的早晨,赶早骑马遛上一遛,可比多睡一个钟点感觉强多啦。”
“她也跟我们走吗?”他问,“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女孩?”
“现在不走。”我答道。
“舅舅呢?”他又问。
“不,我陪你过去。”我说。
林顿倒回到他的枕头上边,开始想起心事来。
我想说服他,拖拖拉拉不想去见他的父亲,该是多没规矩。他依然是顽固坚持着不肯穿衣,我不得不唤起我家主人,帮着哄他起床。
这可怜的东西到底上路了,心里装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心愿,什么只是暂时离开,什么艾德加先生和凯茜会去看他,以及其他一些谎言,都是没根没据,是我编造出来的。一路上,我又时不时重复着这些保证。
飘着石楠香味的清新空气、灿烂的阳光,以及米尼的小步款款,不一会儿就解除了他的沮丧心情。他开始问起他的新家来,问起家里都有什么人,兴致勃勃的,精神也振奋起来。
“呼啸山庄是和画眉田庄一样愉快的地方吗?”他问,转过头来最后望了一眼山谷,山谷里一道薄雾袅袅升起,在蓝天边上,形成一朵毛松松的白云。
“不似这里隐没在树林里,”我答道,“也没有这边大,可是你能够看到四面八方美丽的乡野,空气也更有助于你的健康,更新鲜,更要干燥。也许,一开始你会以为那建筑又老又黑,可它实在是一座体面堂皇的府邸,在这一带也数第二呢。你可以在荒原上尽情散步儿!哈里顿·厄恩肖,那是凯茜小姐的另一位表兄,所以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兄,会带你逛遍这一带最好玩的地方的。逢上好天气你可以带一本书,让绿荫山谷做你的书房。而且,你舅舅有时候也会来同你一道散步的,他可是常常在这山里漫步的呢。”
“我父亲什么模样?”他问。“他也像舅舅那样年轻漂亮吗?”
“他也一样年轻,”我说,“可是他黑头发,黑眼睛,看上去严厉一些,个子也高大一些。兴许,一开始你会觉得他不是那么温和,因为那不是他的作风。可是,记住对他要坦诚热情,他自然会喜欢你,超过你任何一个舅舅的,因为你是他自己的儿子呀。”
“黑头发黑眼睛!”林顿寻思着。“我没法想象他。这么说我不像他,是吗?”
“不太像,”我答道……一丁点儿都不像,我心里在想,十分遗憾地打量着我同伴的白皙皮肤和瘦弱身材,他那大大的没有神气的眼睛,那是他母亲的眼睛,只是除了偶一为某种病态的焦虑燃亮,全没有她那种灼灼有神的光彩。
“他从来不来看看妈妈和我,这有多么奇怪!”他自言自语说。“他见过我吗?要是见过,我一定还是一个婴孩,我可一点儿都记不得他!”
“唉,林顿少爷,”我说,“三百英里是很长的路哇。十年光景对于一个大人和你来说,又全不是一回事情啊。很可能希斯克厉夫先生一个夏日接着一个夏日都想启程来着,却一直没有找到方便的机会。现在,又是太晚了——别提这些问题来烦扰他,那会搅得他心神不定,没有好处的。”
余下的路程上,这孩子只顾一路想他自己的心事,直到我们停在了住宅的花园门口。我留意他脸上的神色。他聚精会神细细察看了刻着画像的房屋正面,那窗楣低低的格子窗,那蔓延无度的醋栗丛,以及那些曲曲弯弯的枞树,然后就摇了摇头。新家的外观,让他大失所望,但是他还有理智,没有忙着抱怨——宅子里边兴许还有补偿呢。
他未及下马,我就上前打开了门。这时候是六点半,这家人刚刚用完早餐。仆人正在清理桌子,约瑟站在他主人座椅的旁边,正在讲一匹跛腿马的事儿,哈里顿正准备要去干草地。
“你好,奈莉!”希斯克厉夫看到我就大叫起来。“我担心我得亲自下山,取回我的财产呢。你把他带来了,是吗?让我们看看他有多少出息。”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哈里顿和约瑟紧跟上来,好奇.得合不拢嘴巴。可怜的林顿惊惶失措,瞟了一眼这三人的脸面。
“准没错,”约瑟认真审视了一番说,“他给你调包啦,老爷,那是他的姑娘!”
希斯克厉夫紧盯住他儿子,直盯得他不知所以,打起冷战来,然后他轻蔑地大笑道:
“上帝,好一个美人儿!一个多可爱、多诱人的玩艺儿!”他嚷道。“他们是用蜗牛和酸奶把他喂大的吗,奈莉?哦,我该死的灵魂!可这小子比我想象的更糟,鬼才知道我当初也是没有血色!”
我叫那浑身颤抖、迷惑不解的孩子下马,走进屋来。他并没完全听懂父亲那番话里的意思,或者这话是不是冲着他而来。说真的,他还没有确认那个可怕的冷嘲热讽的陌生人,是不是他的父亲。但是他越发哆嗦起来紧抓住我。看到希斯克厉夫坐定下来,叫他“过来”,他索性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
“得,得!”希斯克厉夫说,伸出一只手去,生拉硬拽把他拖到他两膝中间,然后托着下巴支起他的头来。“不许这样无聊!我们不会来伤害你,林顿——那是你的名字吗?你整个儿都是你母亲的孩子!你身上我的那份在哪儿,爱哭的小鸡?”
他脱下那孩子的帽子,把他稠密的淡黄鬈发朝后撸撸,摸了摸他细瘦的臂膊,和他细小的手指。在这审查的当儿,林顿停止了哭泣,用他大大的蓝眼睛,也来审视着他的审视者。
“你认识我吗?”希斯克厉夫问,已经明了他的肢体是一样的脆弱。
“不!”林顿说,眼里带着茫然的恐惧。
“你听说过我,我敢说?”
“不!”他又答道。
“不?你母亲真是没羞,从来不让你给我行一点孝心!那么我来告诉,你是我的儿子。你母亲是个恶毒的贱人,居然叫你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现在,别尽往后缩,不要脸红j虽说到底还是看出了你的血不是白的。做个好孩子,我会帮你的。奈莉,你要是累了可以坐下来。要是不累,就回家吧。我猜想你要把这里的所闻所见悉尽报告给田庄的那个废物。再说你在这里磨磨蹭蹭,这小东西也是不会安心的。”
“好吧,”我答道,“我希望你善待这孩子,希斯克厉夫先生,要不然你留他不长的,在这大干世界上,他是你能知晓的唯一血亲啦,记着点吧。”
“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你不必担心,”他说着大笑起来。“只要一定没有别人也对他好。我可妒忌着,要独占他的情感呢。好,我这就开始善待他,约瑟!给这孩子拿早餐来。哈里顿,你这该死的蠢货,干你的活去。是呀,奈莉,”他们走后他又说,”我儿子是你们家未来的主人呢。在我有把握确定他做继承人之前,我可是不愿让他死的。况且,他是我的,我要得意洋洋瞧着我的后裔名正言顺做他们田产的主人。我的孩子出工钱雇佣他们的孩子,去种他们父辈的田地。这便是我克制又克制,容忍这小崽子的唯一声虑哪。就他本人我鄙视他,为他引发的回忆而恨他!但那事儿想想便也足够了。他跟我在一起,照样是安全十分,照样会得到悉心照料,就像你家主人养他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我楼上腾了房间,漂漂亮亮摆设了来给他住。我还请了一个教师,离这二十英里开外.一星期来三次,他愿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下令哈里顿要服从他。事实上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只为让他凌驾在周围的人之上,保持他的优越感和绅土气度。可是我真也后悔,他实不配叫我如此费心,要说这世上我还巴望什么福分,那便是发现他值得我引以为豪,这个白面孔哭哭啼啼的鬼东西,真叫我失望透了!”
他说话的时候,约瑟回来了,端来了一盆奶粥,把它放在林顿面前。他带着厌恶的神色,把这家常的糊糊搅了搅,断言他吃不下去。
我看出这老仆人也随从主人,很是看不起这个孩子,虽然他不得不把那情感藏在心里,因为希斯克厉夫明白告诫他的下人们对他要尊敬。
”吃不下去?”他学舌说,紧瞅住林顿的脸面,因为怕被别人听到,把声音压得像在说悄悄话。“可是哈里顿少爷小时候,尽吃这个,不吃别的,他吃得的东西你也一定吃得,我心想!”
“我不吃!”林顿满不耐烦地说。“端回去。”
约瑟怒气冲冲抢过粥盆,把它送到我们跟前。
“这吃的有什么不好?”他问,把盆子推到希斯克厉夫鼻子底下。
“这粥有什么不好?”他说。
“哇!约瑟答道,“你那讲究的孩儿说他吃不下去。可是我猜想正是这样!他母亲也是一个德性,我们给她种粮食做面包,她却嫌我们太脏!”
“别跟我提她母亲,”主人气呼呼地说。“给他找些他能吃的,那不就得了。他平常吃什么,奈莉?”
我说了煮沸的牛奶和茶,管家奉命准备去了。
瞧吧,我思量,他父亲的私心,反倒可以让他过得舒眼些。他明白他体质薄弱,需要宽和以待。我要告诉艾德加先生希斯克厉夫变了脾气,这会给他些宽慰的。
既然没有借口再作停留,我就溜了出来,这时候林顿正在怯生生抵御着一条牧羊狗的友好表示。可是他实在太警觉了,哪骗得了。我一关上门,便听得一声喊叫,疯也似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别离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待在这里!”
然后门闩抬起又落下——他们没有容他追将出来。我跨上米尼,催它小跑起来,如是结束了我的暂短庇护职责。
那一天我们对付小凯茜真是够惨。她兴高采烈地起了床,一心想着去会她的表弟。听说他已离去。那嚎啕大哭,叫艾德加不得不亲自过来安慰她,断言他很快就会回来,并且还添上一句,“倘若我们愿意,能弄他过来”,其实是不可能的。
即使这样还不能叫她满意,时间更有耐心,虽然有时候她还是要问她父亲,林顿何时归来,在她确确实实再见到他之前,他的相貌在她记忆中已日渐消失模糊,以至她都认不出他来了。
我有事去吉默顿时,偶尔碰到呼啸山庄的管家,我总是探问小少爷怎么样了,因为他的生活差不多和凯瑟琳本人一样幽闭,一直没人看到过他。从她嘴里我听出,他依然还是多病多灾,不好伺候。她说,希斯克厉夫先生似乎越来越不喜欢他了。尽管他想方设法不把这厌恶露在脸上。他一听到他声音就反感,压根就受不了和他同在一间房里待上几分钟。
两人之间很少讲话。林顿在一间他们叫做客厅的小房间里念书,消磨他的晚上,再不就整天躺在床上,因为他没完没了总是咳嗽、伤风、头痛,以及这里疼那里痛的。
“我从没见过这样没精打采的人,”那女人又说,“也没见过这样会保养自己的人。要是晚上稍晚些我没关窗户,他便会唠叨个没完。噢!呼吸一口夜间的新鲜空气,那是要他的命!盛夏平面他也非要生火,约瑟的烟斗就是毒药,他非得总是有糖果点心,总是有牛奶,永远是牛奶,也不管我们其余的入冬天里如何挨冻,他就坐在炉边他的椅子里边,裹着毛皮外套,炉台上摆着烤面包和水,或是其他什么喝的东西。要是哈里顿出于怜悯,来跟他玩——哈里顿虽然粗鲁,天性却不坏,他们肯定是一个赌咒发誓,一个放声大哭着分手。我相信主人要不是看他是自己的儿子,准会放手让厄恩肖揍他成个木乃伊。而且我肯定,他怎样照料自己让他知道一半,他准会把他赶出门外去。不过他避开险情,不受这诱惑,他从不走进那客厅,要是林顿在这宅子里随便什么地方同他照面,他马上就打发他上楼。”
从这段话里我推想,因为与人情完全隔绝开来,小希斯克厉夫变得自私且惹人生厌,如果说他本来还不是这样的话。我对他的牵挂,因此也就淡下来,虽然我依旧为他的命运悲哀,可惜我们未能留他下来。
艾德加先生鼓励我去打听消息,我想他对他到底是牵肠挂肚的,宁可冒风险也想看上他一眼。有一次他叫我去问那管家,他是否也到衬里来呢?
她说他只来过两次,是骑马来的,由他父亲陪着。两回在过后的三四天里,他都装出精疲力竭的模样。
要是我记得不错,那管家在他来了两年以后,就离开了。另一位我不认识的接了她班,她现在还在那里。
光阴荏苒,田庄依然是在过去的好时光里,然后凯茜小姐到了十六岁。在她生日那天,我们没有丝毫快乐的表示,因为这也是我家已故女主人的忌日。那一日她父亲照例是独个儿待在书房里,黄昏时分便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吉默顿坟地,在那里他常常流连到半夜过后方才归来。因此,凯瑟琳就得自个儿来找乐子了。
这一年的三月二十日是个美丽的春日,当她父亲上床歇息后,我家小姐穿戴好走下楼来,想要出门,她说她请示过爸爸,要同我到荒原边上走走,林顿先生答应她了,只要我们别走远了,一个钟点之内就转回家来。
“那么赶紧吧,艾伦!”她嚷道。“我知道该去哪里,哪里有一大群松鸡安居下来,我要看看它们筑好了巢没有。”
“那可远着哪,”我答道,“它们不会在荒原边上下蛋的。”
“不,不远,”她说。“我跟爸爸去过,走得很近的呢。”
我戴上帽子.走出门去,不再寻思这事儿。她蹦蹦跳跳窜在我面前,一会儿回到我身边,一会儿又跑开去,像一条小猎狗。而且起初,我也真是兴致盎然,听着远远近近云雀欢唱,享受着温暖甜美的阳光,瞧着我的小宝贝儿,她一头金色的鬈发披散在后面,脸上容光焕发,就像野玫瑰盛开那么轻柔纯洁,她的双目放射出光明灿烂的愉悦。那天,她真是个快乐的小东西,一个天使。可她还不满足呢。
“好哇,”我说,“你的松鸡在哪儿,凯茜小姐?我们该到地方啦。 田庄园林的围篱可已远远落在后面了。”
“哦,再往前走点,再走一丁点儿,艾伦,”她总是这样回答。“爬上那座小山,穿过了那道坡,等你到了山那边,鸟儿就出来啦。”
可是小山爬不完,山坡也走不完,我到底感到疲倦起来,告诉她我们必须止步,往回走吧。
我大声喊她,因为她已经遥遥领先于我。她不是没有听见,就是听而不闻,因为她依然是在朝前蹦着,我毫无办法,只有跟从。最后,她钻进一条峡谷,等我再看见她时,她距呼啸山庄已经比离她自己家更近了两英里。我看到有两个人逮住了她,其中一个我断定是希斯克厉夫本人。
凯茜是在偷猎,或者至少是搜寻松鸡窠臼的时候被抓的。
山庄是希斯克厉夫的土地,他正在斥责偷猎的人。
“我什么也没抓,什么也没找到啼,”我拼命赶过去时听到她说,一边还张开双手来表明诚实。“我没打算来捉什么,不过是爸爸告诉我这边有许多鸟儿,我想看看它们下的蛋。”
希斯克厉夫朝我瞟了一眼,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表示他认得是谁,因而也表明他心里怀着鬼胎,他问这“爸爸”是谁。
“画眉田庄的林顿先生,”她答道。“我想你是不认识我吧,要不然你是不会那样说话的。”
“你觉得爸爸是被人敬重得不得了,那么说?”他冷嘲道。
“你是什么人?”凯瑟琳问,好奇地紧盯住说话的人。“那人我先前见过。他是你儿子吗?”
她指着哈里顿,另一个人,两年过去,他除了长得更加粗壮,更有力气,其他方面一无长进。他的笨拙和粗鲁劲儿,看来也是同以前一模一样。
“凯茜小姐,”我插话说,“如今我们出门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三个钟点了。我们真的该回家啦。”
“不,那人不是我儿子,”希斯克厉夫把我推在一边说。“可是我有个儿子,你以前也见过他。还有,虽说你保姆急着回家,依我看你们两个都还是休息片刻为好。你愿意转过这个石楠坡,去我家坐坐吗?歇口气儿,你们可以更早些到家,再说,你们还会得到盛情款待呢。”
我悄声告诉凯瑟琳,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够接受这个邀请,这完全就是不必考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