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了温泉,走过几步后,众人来到了一道柴扉面前。
篱落旁随意地种着些菊花,不过,还没到开放的时节。但是,那些绿叶也是郁郁葱葱的。
推开轻掩着的门,三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向竹林深处。地上散落着落叶,落花,无人打扫。
佐木大师领着几人走进幽深的竹林之中,一会儿,就到了一座茅舍面前。
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茅舍了。
庭前安着一张石桌,摆着一张藤椅,立着一口井;庭后随意地种着些时令小菜。甚至茅草堆上,还长出了青苔。茅舍内,也不过四五间小室,连中堂也没有。小室里,简单地摆放着床,衣橱,还有一些杂物。也没有一个小童作为仆人。看上去,再冷清不过了。
房间里,透光倒是很好。阳光从纸窗子投过来,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在细竹篾铺就的地板上画出四四方方的格子。在这几个方格子里,端着一张矮矮的方桌,桌子也是用竹子编成的。桌子正中,一壶粗茶,七个陶杯,安静地坐在上面。坐在桌前,还闻得到屋子角落里的香炉在慢慢地燃烧。
四个人就对坐在桌子面前。
佐木大师面对着雷德,闭着眼,不发一言,像是等待着什么。
伊雪看着红,红看着伊雪,她们不愿打破这恬静的午后,于是,便一起默默地等待。
等待着雷德说出一个答案。
十年前。
一个雨落狂飙的日子,失去了父母的孤独少年,离开了只有冷漠的街道,前往荒野。
他要去哪?他要学剑。
他为什么要学剑?他要学天下第一的剑。
少年自己问,自己回答。
在荒野里,除了他,没有人;在他眼中,除了他,什么也没有。
他在白天走着,夜里走着,不停地走着。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知道走到那里去。他,只知道要一直走下去,一停下,便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饿了,就啃着树皮充饥;他渴了,便仰头吞咽这肆意的雨水。
他,差不多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只是他眼中还有那强烈的光,只是他手里还有未曾放下的剑。
那个少年,就在树林里穿行着。
迎着深秋的冷雨,湿透了他破碎的麻衣,又从他身上沁出来,在满是落叶的地上留下一条条泪痕。
迎着深秋的寒风,吹起了他披散的乱发,又吹起他衣角,就像玩弄一只垂死的蝴蝶。
可是,那个少年从来没有放弃,放弃找到那个能交给他天下第一剑的人的希望。
最后,当他看到金黄色的菊花迎着风雨在骄傲地盛开,一片竹海在迎着风雨痛快地舞蹈的时候,他完成了他的信念。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放晴了。少年发现自己躺在一汪温润的湖水中。那温暖的清水驱散了一路的疲惫,复苏了他麻木的身体,可是,给不了他内心的温暖。他站了起来,发现一套崭新的布衣就放在不远的岸上。他换上新的衣服,又一次跨进那道柴门,拜访那位将会改变他一生的人,至少,他是相信的。
推开小室的门,少年看见一个穿着和自己同样的布衣的男子正在喝茶。
那个男子的圆脸上是一张厚厚的鼻子,同样宽厚的嘴好像表露了主人的不善言谈。
“喔,你醒了?”男子放下了茶杯,说,“先吃饭吧。”随后,他指了指一旁的水果和糕点。
“老师,请收我为徒。”少年突然跪了下来。
“不急,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男子的眼睛里尽是温润的光。
“我想好了,老师,请收我为徒。”少年执着地说。
“学剑,是一件很累的事,需要充足的精力才行。别着急。”男子说。
“我可以的,老师……”还没等少年说完,男子便以少年看不清出的速度越过了茶桌,一手把少年的头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就这点水平还想学剑?”男子淡淡地说。
本来就虚弱的少年,拼命地挣扎着也不能移动分毫。
“知道么,只要我愿意,弄死你就和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男子还平淡的语调。
“给我好好想一想,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拿起剑。”男子放开了少年的头,走出了房门。
“吃完了?”正在劈柴的男子,看都没看一眼少年,还是专心地劈着自己的柴。
“嗯,”少年说,“原本还不知道身体是这么的饥饿,疲惫。”
“从现在起,你要知道,休息也是修行的一种。”男子说。
“老师,请收我为徒。”少年固执地说。
“为了什么?”
“报仇。”少年这两个字说得坚决。
“那你找错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教不了你杀人的剑法。”
“为什么?”
“因为,我已不再杀人了。”男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继续劈柴,没有快一分,慢一分。
“你走吧!”男子说。
“那么,请把我的剑给我。”少年说。
男子从柴堆里随手就拿出了那把铁剑,丢给了少年。少年紧紧地握住了剑。
但是那个倔强的少年没有离开,或许是找不到去的地方吧,就跟着男子住了下来。男子劈柴,少年劈柴;男子种菜,少年种菜;男子喝茶,少年喝茶。少年简直就快成了男子的影子。
唯一不同的是,男子坐在庭前看天的时候,少年就一个人练习拔剑,挥剑。
半年过去了。
春天到了。空气中尽然是紊乱的香气,带着蜜蜂和舞蝶的痕迹,还有微微的丝润。
一天傍晚,男子又一次坐在庭前,少年又一次舞剑。
“你走吧,我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男子说。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教给我呢!”少年很是疑惑。
“喔,是吗?”
“不是吗,我没看你一次拿起过剑。”
“我没告诉过你吗?”男子淡淡地说,“我不用剑的,我用刀。”
“难道剑与刀有区别吗?”
“有!”男子说,“剑,是双刃的,挥向别人时,也是挥向自己;刀,是单刃的,刀锋总是朝着一个人。”
“……”
“难道只有剑,才是生活的全部?”男子问少年,又像在问自己。
少年沉默了。回忆起这半年以来,的确,少年学会了种菜,砍柴,煮茶,做饭,筑房……学会了休息的时候泡一泡温泉,沉思的时候看一看星空,烦躁的时候品一口淡茶……学会了,一个人怎么生活。
“可是……”少年抬起有些迷茫地眼睛看着男子,说,“放下了剑,我还有什么?”
这次男子沉默了。男子反常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那……跟我来!”
穿过庭后的菜园,男子带着少年来到了一片奇怪的树林。林子不大,不过一百来棵。
这片树林之所以奇怪,一是因为这些树排列得整整齐齐,是人为种植的;二是,树林里闪烁着点点鬼火。
“这些树,都是我种的……”男子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每杀一个人,就种一棵……”
着句话像一道晴空霹雳刺中了少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一百来棵树……一百多条人命。少年心中出现了一个沉甸甸的等式。
少年明白了,洗澡时看见的男子身上无数的大大小小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我很早就住在这里了……”男子开始缓缓地诉说起沉痛的往事。
“那时候,这里并不是这样荒凉,这里是一个家族的府邸。我是家族的二子,一直跟着我的父亲学刀,准备包卫好这个家族;我大哥则掌管家族的事务,准备继承家业。本来,日子就该这样安静地过去。只是有一天开始……”
“有个少年上门来找我比刀。可是,我只会一种刀法,就是杀人的刀法。我看着那个人惊慌的眼神,他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血染红了自己的俊秀的脸庞;那只是一刀的功夫……那年,我十四岁。”
“接着,有人上门来报仇;但是,他们的刀都没有我快。”
“后来,传开了说,那些人的死并不能怪我,只能怪他们自己;我其实并不厉害,只是有把嗜血的刀。”
“后来,父亲毁了他亲手种植的所有的花——那都是他的最爱,痛饮了一坛埋了五十年的好酒,拿起了很久没有拿起的刀,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走之前,他吩咐大哥,看好这个山庄,看好我。”
“再后来,家就慢慢衰败了。到了一天,大哥也走出了山门,再也没有回来。走之前,他砍断了他最爱的,日夜抚摸的琴。走之前,他对我说,好好活,找个妻子,一起守住这个山庄。”
“大哥不知道啊,呵。其实我早就有了心爱的人,只是不敢去找她,怕,连累了她……”
“我一天就只剩下刀,磨刀,拔刀,挥刀,收刀。我喜欢上了酒,它令我迷醉;我把刀也沾满了酒,这样挥动起来,我的刀会更快,快到超越一切,快到什么也改变不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山庄里,只剩下了我和一个老仆人。他又聋又瞎又哑,每天为我买回酒和食物。”
“二十三岁的时候,人们已经给我封了‘天下第一’的称号,而这个称号又给我招来了更多的……客人。”
“那些人都是些高手。不过,我的刀很快,一直都很快。对我来说,早上的那些人不过是晚上给坟头多添上一捧土而已。直到,我感到天空都变成了永不褪色的血红——我,疯了。”
“我一把火烧了山庄,逃走了,跑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岛上。”
“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的独处使我明白了许多,同时也让我永远失去了正常的生活,虽然说,从前也没有过。”
“接着,我回来了。但是,我不想杀人了;可是,我又放不下刀。于是,我拿起了木刀。”
“时不时的,还是有人找上门来,应该是想报仇吧。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人取得我的性命。我准备,在那一天之前,就安静地住在这里,一直后悔着,一直痛苦着,一直,背负着我的罪孽。”
“如果放下了剑……还会拥有未来吧?或喜或悲,可能还会有正常人的生活吧?”男子竟然流下泪来。
“好好想一想吧,你为什么要拿起剑。”男子最后说道.
“如果你知道了,请也告诉我吧。”
男子还是没有教少年剑法,也没有教少年刀法。一切,如常。也没有人上门打扰。
一晃,又是半年,又到了深秋时节。菊花飘香。
少年没有找到那个让男子满意,让自己不会后悔的答案。
他,轻轻地拿着剑,走了。
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单薄的背影。
现在,那个曾经的少年回来了,并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