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不使尽,否极泰来
【原典】
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夬也者,姤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
【译文】
我曾思考《周易》经中讲的道理,考察盈虚升降的原因,才知道人不可能没有缺陷。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没有总是十全十美而一点缺陷也没有的事物。《周易》中的“剥”卦,是讲阴盛阳衰,小人得势君子困顿,可这正孕育着相对应的“复”卦阳刚重返、生气蓬勃,所以君子认为得到“剥”卦是可喜的。《周易》中的“夬”卦,是讲君子强大小人逃窜,可这也暗藏着相对应的“姤”卦阴气侵入阳刚,小人卷土重来,所以君子认为得到“夬”卦,也仍然潜伏有危险,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本来是吉祥的,由于吝啬可以走向不吉祥;本来是不吉祥的,由于改悔而又向吉祥发展。君子只有知道有灾祸,知道世上有许许多多不吉祥的灾祸,才可以忍受得住缺陷而不去追求过于完美的东西。小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时时要追求完美,完美既然得到了,而吝惜和不吉也就跟着来了。如果众人都有不足,而一人常十全十美,如果是老天爷的缘故,难道会如此不公平吗?
功成身退,天下之道
曾国藩深悉“盈虚”之间的转换之理,不求十全十美,只求平稳退路。认为平定大功足以“千古”,其他则听之任之,而关键是怎样收场。
文武之道,有张有弛。人生之路,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只进不退,定生祸端,只退不进,无所作为。老子说:“功成身退,天下之道。”管子也说:“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
同治三年(1864年)三月间,曾国藩的日子过得郁郁寡欢,其实他本可以高枕无忧。一则自己兵霸一方,水陆两部均在旌下;二则自己劳苦功高,战绩威震天下,金陵(太平军首府)唾手可得;三则自己对皇上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心直身正;四则弟弟曾国荃也厉兵秣马,相互照应。
然而曾国藩仍然“郁郁不自得,愁肠九回者”,一是因为军饷拮据,害怕军营哗变,功败垂成,丢城失地,遗患江西;二是户部奏折似有意在他与皇上间为难;三是因为自己用兵太久,担心朝廷内外怀疑他擅权专利。兵权太重,权力太大,这才是最值得忧虑的啊!
曾国藩在想,自古以来,位高权重的人,没有一天不是在忧患之中,现在自己上下难当,左右难处,怎么办呢?曾国藩在想,江西争厘(设卡征税)的事如果不成功,那么就会饷缺兵溃,当然可忧;即使争厘成功,那么专权的名声就更为显着,更是可惧。
反复思考,再三筹划,曾国藩做出决定:解去兵权,告病引退。一来可以平息别人的怀疑诽谤;二来向朝廷表明自己不敢久握重柄;三来对自己还有避其重取其轻的意思。曾国藩想,如果从此事机日顺,四海之内不再兵刃相向,那么我就长期引退并终老山林,不再出山参与政事,这于公于私都是值得庆幸的。
对曾国藩来说,引退山林并不是迫不得已,即使他不引退,同僚也无可奈何,就是皇上也无可奈何,并没有证据表明他图谋不轨,况且他屡次拜恩受赏,他有什么理由归隐山林呢?然而若这样想,他就不是曾国藩了。
曾国藩深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角逐功名,治国平天下;但他也受老庄出世思想的影响,委曲求全,明哲保身。当他叱咤风云时,俨然一儒者;当他功成身退时,仿佛一道家。
曾国藩得意之时,强调“势不使尽”“弓不拉满”,深得“阴阳盛衰”之道。他在同治七年(1868年)的一篇日记中写道:
人生最苦于不知足,方苞讲汉文帝终身常觉得自己不能胜任天子的职责,最善于形容古人的心曲。大抵人怀愧对万物之意,便是载福之器具,修德之门径。比如觉得上天待我深厚,我愧对上天;君主待我恩泽优渥,我愧对君主;父母待我过于慈爱,我愧对父母;兄弟待我非常友悌,我愧对兄弟;朋友待我恩深义重,我愧对朋友,这样就觉得处处都是和善之气。如果总觉得自己对待万物无愧无怍,总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上天对自己刻薄,那么觉得处处都是违戾不顺之气,道德因自满而会受到损害,福分会因骄傲而折减的。
同治十年(1871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中曾国藩又写道:
近年来焦虑非常多,没有一天是坦坦荡荡地度过的,总是由于名利之心太切,世俗之见太重所致。名利之心太切,所以对于学问无成,德行未立,感到不胜疚愧。世俗之见太重,所以对于家人的疾病,自己子孙及兄弟的子孙财产多寡、身体强弱、德行贤愚萦绕心怀,因此忧虑惭愧,局迫狭促,犹如作茧自缚。现在要想消除这两种弊病,必须从“淡”字上着力。不只是功名富贵及家庭境界的顺逆,子孙后代是否兴旺都由上天去定,就是学问德行是否有所成就,也多半由上天而定,一概淡然忘却,这样差不多可使心境自由自在。
“势不使尽”主要体现在曾国藩苦心在事业的延续上,即事业传人,一是从幕僚、下属中寻找,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就是,更主要的是保持家族处于盛时,这体现在他对儿子曾纪泽的教育、培养上。
曾纪泽年幼患过病,记忆不太好,但悟性较强,曾国藩要求塾师“每日点五六百字,教一遍,解一遍,令其读十遍而已,不必能背诵也”。曾国藩更重视教育后代如何做人。他告诫曾纪泽:“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规定曾纪泽由新宅黄金堂到老宅白玉堂,“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练习筋骸”。曾国藩还教育曾纪泽等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规定儿辈“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
曾纪泽严遵庭训,循父所示,在家课读经史,苦攻诗文,练字习画,在咸丰八年(1858年)的乡试中,原湘乡县中三名,即曾纪泽、傅泽鸿、黄麓溪。
曾国藩修身内容的综合表述
曾国藩大概是喜欢“三”字。咸丰九年(1859年)十一月,他曾归纳了十个“三”字,说:“日内,每思吾身能于十‘三’字者用功,尚不失晚进境。”十个“三”字中,三经、三史、三子、三集,均指须要着重读的书籍,另外几个“三”则属于修身处世。
三实: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
三忌: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
有时,他又称天道“三忌”为“三恶”。咸丰九年(1859年)九月,他写道:“念天道‘三恶’之外,又觉好露而不能浑,亦天之所恶也。”他还解释道:“贰者,多猜忌也,不忠诚也,无恒心也。”
三薄:幸灾乐祸,一薄德也;逆命亿数,二薄德也;臆断皂白,三薄德也。
“三薄德”,有时,他也称“三凉德”。其中所谓“逆命亿数”,他有个解释:“人受命于天,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而或不能受命,居卑位思尊位,日夜自谋置其身于高明之地。”
三知:知命、知礼、知言。
咸丰九年(1859年)五月八日,他又写道:“‘四知’之目,即《论语》末章之知命、知礼、知言,而吾更加以‘知仁’。”
三乐:读书声出金石,飘飘意远,一乐也;宏奖人才,诱人日进,二乐也;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也。
同治十年(1871年)四月,他将“三乐”改为:“勤劳而后憩息,一乐也;至淡以消嫉妒之心,二乐也;读书声出金石,三乐也。”
三寡: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欲养精。
此外,他还有“三致祥、三不信”等。
三致祥: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三不信:不信地仙,不信医药,不信僧巫。
庸医误人,因医德差而误人,此种情况,委实不少,但曾国藩的“不信医药”之说,却过于偏颇,读者须明辨。
曾国藩还常把治学为人之道,概括为几个“八”,如“治家八好”“八本”等。
八德:勤、俭、刚、明、孝、信、谦、浑(后四字,后来改为“忠、恕、谦、浑”)。
他解释说:“‘勤、俭、刚、明’四字,皆求诸己之事。‘孝、信、谦、浑’四字皆施诸人之事。‘孝’以施于上,‘信’以施于同列,‘谦’以施于下,‘浑’则无往不宜。大约与人忿争,不可自求万全处;说人家是非,不可过于武断。此‘浑’字之最切于实用者耳。”
晚年的曾国藩,经过政治上的风风雨雨,人事上的纷纷纭纭,最讲求一个“浑”字。“浑”字,是曾国藩老于世故的表现,是他从反面接受为人处世的经验教训的结果。
自儆八语:慎独则心安,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思诚则神钦,内讼以去恶,日新以希天,宏奖以育才,贞胜以蒙难。
他说,前四句与后四句“互相表里,而下手功夫各有切要之方”。
曾国藩的几个“三”和几个“八”,是他对修身内容的综合表述,可与他修身的四大特色互相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