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诚淳信,守己无求
【原典】
盖君子之立身,在其所处。诚内度方寸,靡所于疚,则仰对昭昭,俯视伦物,宽不怍。故冶长无愧于其师,孟博不惭于其母,彼诚有以自伸于内耳。足下朴诚淳信,守己无求,无亡之灾,翩其相戾,顾衾对影,何悔何嫌。正宜益懋醇修,未可因是而增疑虑,稍渝素衷也。国藩滥竽此间,卒亦非善。肮脏之习,本不达于时趋;而逡循之修,亦难跻于先进。独间狷守介介,期不深负知己之望,所知惟此之兢兢耳。
【译文】
一般说来,君子讲求的立身之道,在于他所处的环境地位的和谐。确实做到反省内心,毫无愧疚之处,那么仰望日月青天,俯视大地万物,就会心胸宽宏,无畏无惧,更不会羞惭。所以,公冶长不愧对老师孔子,东汉范滂没辱没母亲教诲,他们都有内心足以自信的东西。您这个人,淳朴诚实守信,恪守本分无求于人,可是意外灾祸却连连降临。夜晚对影沉思,充满悔恨不满。这时正应加深提高修养,培养美德,不能因此而增疑虑,略微改变平时一贯的信念。我在此地滥竽充数,结果也不太好。糟糕的习性本来就跟不上眼前的形势;而缓慢地学习,也难跻身高明者之列。独有一件,那就是恪守自己独立正直的原则,希望不十分辜负知己朋友对我的期望,所追求的也只是小心谨慎地做到这些而已。
忠而遭疑者,古已有之
古人云:唯忠疑之际,人臣最难处。猜疑毁谤,黑白相昧,乃人性蛇蝎处。然而,君子之心,廓然大公。忍侮于大者,浩然正气,坚而不移。
忠而遭疑者,古已有之。
写下千古绝唱——《离骚》的屈原,是忠而遭疑乃至投江而死的悲剧性人物。两千三百多年前,在洞庭汨罗的高高堤岸上,一位风骨嶙峋、冠袍庄肃的老臣,毅然怀抱砾石,奋身投入了滔滔北去的江流;猎猎的江风中,还久久回荡着他悲怆的号泣: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这位老臣,就是为振兴楚国而竭智尽忠,蒙受了不白之冤,也绝不背弃祖国的伟大逐臣屈原。
屈原名平,字原,约生于楚威王元年或楚宣王二十九年(公元前341年前后)。这时代正距楚之“吴起变法”失败五十年,楚国朝政再无当年那样的兴旺气象了。相反,僻居西方的秦国,却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商鞅变法”中崛起,成为睥睨天下的一大强霸。
屈原的父亲伯庸,曾多次郑重地告诉屈原:屈氏乃古帝颛顼之后,并与楚王同姓。屈原降生的日子,又正是“得天地之正中”的“寅年、寅月、寅日”。这是一个不寻常的预兆,兆示着他将担当兴国安邦的大任!至于乐平里的乡邻们,说得就更神奇了:据说屈原降生的时候“香炉坪”上,霎时腾起了浓浓的紫烟,化出一条五彩虹霓直跨蓝天,还说有一团火球,从虹霓上滚落,发出阵阵毕剥之声,把乡邻们都惊呆了……
屈原当然明白:这些传说,不过寄托着人们对他的厚望罢了。真要担当兴国安邦的大任,还得靠他后天的努力,刻苦诵读诗书史传,孜孜探索治国治民的正道。所以,他从未有一刻放松过自己,早起在书斋攻读,傍晚来井边“照面”回顾一天的学业,自省德行之修治。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就与商周时代的贤相伊尹、吕望相许相印,立志像他们一样,做辅助楚王一统天下的功臣。
楚怀王的前期是屈原政治生涯中最为光芒四射的时期。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显得那样聪颖明睿、潇洒自如。最重要的是,屈原精通历史,“明于治乱”,富于革新锐气。许多研究者都推测,屈原很可能在此期间促成楚怀王实施了一系列“朝政改革”。这些改革包括“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光大先祖“功烈”及“前王之踵武”,以实现“国富强而法立”的目标等内容。而楚怀王,也因急于有所作为,欲与西方的强秦、东方的齐国争雄,对屈原的主张十分支持。楚国的朝政由此蒸蒸日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气象。三十多年后,当屈原徙倚于汨罗江畔,即将怀石自沉而作《惜往日》一诗时,追述起这一段改革生涯,仍不免热情激荡,充满了无限的依恋。
但楚国的旧贵族势力,却不能容忍触犯他们既得利益的朝政改革。他们无法正面对抗楚怀王,便决定采取“釜底抽薪”之计,先把屈原从楚怀王身边剪除。
一日傍晚,楚王宫中楚怀王正与令尹昭阳讨论近日秦魏战局,当昭阳说到秦魏复战,秦虽攻占曲沃(今河南灵宝东北),对楚却颇为顾忌,终又将魏俘全部放还时,楚怀王不禁神采飞扬,朗声大笑:“当年朕率六国之师叩关攻秦,早把秦惠王吓慌了,此者实不足惧也!”
正在兴致勃勃之间,上官大夫神色诡秘地进宫求见:“大王!臣有要事急禀……”
“何事?”楚怀王见是上官大夫,显得颇不耐烦。
上官大夫眼珠骨碌一转,故作嗫嚅之状:“事关大王威灵,臣不敢妄言。”
“说!”
“臣闻国中之人纷纷议论,大王自得屈左徒,内外大事均付屈左徒操办,气象殊非昔比!”
“此言说得倒也不错,自朕擢拔屈原,他所办诸事甚合朕心,确也免去了朕之操劳。”楚怀王说罢,抚髯而笑。
上官大夫却词锋一变:“但屈原之心,却并不感念大王。臣今日拜望屈原,他竟扬扬得意地声称,楚有今日之兴旺全赖他屈某深谋远虑。大王昏聩,不识大体,令尹昭阳,碌碌庸才。楚国之事,非他莫能为也!”
楚怀王脸色一沉:“他屈原果真这样说?”
“臣亲耳所闻!”上官大夫装作为楚怀王不平的样子说:“朝中上下谁不知道,屈原起草的法令,其实都出于大王您之英明决断。想不到屈原竟如此狂妄,每一法令公布,都夸说是他的功劳。这不是心怀异志,企图凌驾于大王之上吗!”
楚怀王这个人本就好大喜功,听到这里早已忍耐不住狂怒之气:“岂有此理!”
他站起身来,在大殿上盛怒踱步,终于大声对令尹昭阳说道:“这样的狂徒岂可重用!你即刻传朕之命:罢去屈原左徒之职,贬为三闾大夫,暂停参与朝政议事!”
这便是上官大夫在背后施放的恶毒一箭。
屈原蒙受这不白之冤,竟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从左徒之位上赶下了台!
由于屈原的被黜,失势的贵族权臣重又受到楚怀王重用,一场由屈原策动的朝政改革,从此中断了。一抹夕阳从楚王宫渐渐消隐,苍苍茫茫的暮霭,笼盖了整个郢都……
天命反侧(天命反复无常),
何罚何佑(怎能佑善罚恶)?
齐桓九会(齐桓以九会诸侯),
卒然身杀(为何突然死去)?
彼王纣之躬(再看那位商纣),
孰使乱惑(是谁使他迷狂)?
何恶辅弼(为何厌恶贤辅),
谗谄是服(却听信谗舌如簧)?
比干何逆(比干触犯了什么),
而抑沉之(竟被当殿剖心)?
雷开何顺(雷开怎样媚从),
而赐封之(被赐以爵位、王位)?
何圣人之一德(为什么圣人同德)?
卒其异方(结果却大不一样)?
梅伯受醢(梅伯被砍为肉酱),
箕子佯狂(箕子也披发佯狂)?
这是屈原最哀恸的一刻,壁画上的齐桓公,恍惚间幻化成了楚怀王——他当年曾率诸国之师伐秦,转眼间却又“卒然身杀”、客死于秦。那狂怒乱惑的纣王,信任的也似乎不是“雷开”,而是谗谄怨毒的上官大夫和子兰,正将忠贞直谏的屈原剖心!
这就是《天问》——屈原在获悉楚怀王死讯的情感迷乱中,怆然写下的奇诗,历史的兴亡悲剧和楚国的现实之难,正这样交汇一起,激荡着蒙冤受屈的屈原,向着庙堂壁画,向着渺渺苍穹,苦苦地诘问,哀哀地恸泣!屈原本来以为,楚怀王的被欺囚秦和客死,应该震醒新上台的楚襄王,他谏“武关之会”而遭放逐的冤屈,也应该得到昭雪了。
然而,他毕竟低估了楚王朝的旧贵族势力。特别是低估了子兰和上官大夫的狡诈、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