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回神,便看到吕东明已经脱了外套,抓着山边的一株树慢慢往半山腰爬去。山边都是错综盘亘的枝条,稍有不慎,便会被枝条缠了足。萧灵站在山边劝说着吕东明上来,从山顶望下去,几乎能够望见山底。山头虽不高,却也是巍峨挺直的,几乎没有可落脚之处。
吕东明顾不得这些,只一心往下,恨不得插了翅膀,能够一下取走那药箱。他深怕动静太大,使得那药箱跌落了去,便几乎不敢去抓树枝,只借着指甲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往下。
萧灵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忽然就害怕得落下泪来。她回头去喊杜营长帮忙,却见杜营长早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浑然听不见她的声音。吕东明爬到半途,见十几位兵卒正要下来帮忙,他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打了个制止的手势,喊道:“统统回去,万一谁将药箱打落了,我要了你们的命!”
后面一位准备抛救生绳的兵卒也急忙停住了手,就这样站在山边,屏息看着吕东明一点点接近药箱。
仿佛等了一世那样漫长,萧灵终于看到吕东明够到了药箱。他飞快地将肩带背在身上,对上面的人道:“快放救生绳!”
救生绳一头被吕东明抓住,萧灵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喝令大家将吕东明拉上来。
吕东明背着药箱迅速跑向楚辰,半跪在地上撕开了楚辰肩胛处的衣料,一面柔声道:“坚持住。”一面把消毒的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
楚辰吃痛地皱了皱眉,却是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吕东明又取了纱布来为她遮盖伤口,这时候杜营长已经带着军医上山来。吕东明赶紧让出道来,对军医道:“来不及送回军营了,就地做手术。”
萧灵见他紧攒着眉头,连说话也都是带着颤音的,不由有些气恼,便站到一边去生闷气。杜营长悄悄走到萧灵身边,轻声道:“这次只怕吕师长会严查,萧小姐可要为我担着啊。”萧灵双手有些发颤,手心里沁出薄薄的汗来。她渐渐意识到这一次自己玩过了火,若是被吕东明发觉,怕是自身难保了。她定了定心,口里道:“唯唯诺诺的是要自己让吕师长发现吗?有我在,你怕什么!”
杜营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站到人堆里去,时不时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军医就地铺了棉毯,与两个护士一起将楚辰平放到棉毯上。外头拿布罩子隔出一间临时手术室来。吕东明命众人都远离此处,又对何师长道:“实在对不住何伯伯。”
何师长迭声道:“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吕东明不再多言,钻进“手术室”里去看军医为楚辰动手术。彼时楚辰因为失血过多,早已经昏睡过去。吕东明蹲在担架边,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碍着军医与护士们在场,只得再次站起来,默然走到一边。
他问军医:“钟副官的伤可要紧?”
“伤势有些严重,但所幸并不是在要害处,取了子弹过上一两月便可康复了。”
吕东明并没有为此舒一口气,而是攒着拳头直直地盯着幕布发愣。他望着她苍白的脸颊,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那一****在那样的环境下也硬挺过来了,楚辰必然不会有事的。他这样想着,却听军医道:“这一次操练,怎么会有人带了真枪来?”
他微微沉吟了一瞬,忽然像是发了疯一般冲出“手术室”,举着一把手枪对准人群,高声喝问道:“刚才是谁放的枪?”
有人为他的威严所震慑,胆怯地低下头去。有人便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等看好戏。杜营长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瑟缩着身子,肩膀微微发抖,躲在人堆里不敢出声。吕东明拿枪口慢慢扫过众人,口里道:“坦白从宽,谁若是放错了枪,我可以从宽处置。”
依旧没有人敢站出来,吕东明正待再次逼问,却听“手术室”里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叩击在心尖上,令他莫名一震。未多时一位护士拖着一只搪瓷盘子走出来,盘子里卧着一粒血淋淋的子弹。护士将子弹放到吕东明面前,他看了一眼,不由将目光扫向萧灵,竟是露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枚子弹正是当日萧灵拿来练枪用的,那子弹是营里最昂贵的,一般只在上战场时配给师长用的。这几日唯有萧灵动过这种子弹,吕东明试探着将枪支对准了萧灵:“是你开错了枪?”
萧灵不妨吕东明会拿枪指着自己,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忙摆手道:“怎么会呢?我上山来并无佩枪,你是知道的。”说罢她悄悄看了一眼杜营长,只见他正瑟缩着身子向她投来求助的眼神。萧灵调转开目光,又道,“东明哥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吕东明并不回答,而是道:“当日练枪用剩的子弹,你交给谁收起来了?”
萧灵回想了片刻,吐出三个字:“杜营长。”
话音刚落,杜营长“噗通”一声,跪坐到了地上,早已经害怕得四肢无力,活像一条被猛兽狂追后的土狗。他抹了一把冷汗,正待解释,吕东明早已经抽走了他腰间的真枪,对准一株树放了一枪。有人迅速跑向那株树,用匕首取出了子弹交予吕东明。
他只看了一眼,便再次举起手中的佩枪,对准了杜营长的额头:“枪里的子弹与钟副官身上取出的一模一样,你如何解释?”
杜营长浑身颤抖起来,竟是吓出了尿,战战兢兢地求饶:“吕师长饶命,的确是我放错了枪,可我刚才已经把军医及时接上了山,也算将功补过了,还请吕师长从轻发落。”
几个营帐也帮着求饶,却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多少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里头。吕东明念在楚辰尚在手术期间,也不想弄出人命来,便收回了枪,说道:“明天我就将你交由萧帅处置,先给我滚回军营去!”转身正准备再次进“手术室”,却听军医道了一声:“不好了,钟副官伤口过深,血止不住,怕是要赶紧送医院去。”
吕东明见楚辰处于半醒半昏迷的状态,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肩胛处的血将军绿色的棉毯染成了紫黑色,心疼地就要扑上去将她紧紧抱住。军医道:“吕师长赶紧找几个力气大些的兵卒将副官抬下山去,再晚些可就来不及了。”
他点头道:“你们赶紧准备。”说着又一次走出帐子去,见杜营长正趁乱急忙往山下走,他倏地举起枪,对着他的后脑开了一枪。
闻得枪响,萧灵顿时呆立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是纸一样的苍白。杜营长发出一声痛呼声,紧接着便倒在了石阶上。后脑勺的破洞仿佛是堤坝决口一般,鲜血喷涌而出。几位营长先后道:“吕师长,您竟然不请示萧帅就胡乱处置人!”
“萧帅问起,我自会担责任!况且杜营长意图谋害钟副官,即便当场处置了,萧帅也不会有异议。”吕东明指着四个年轻的兵卒道,“你们赶紧将钟副官抬下山去。”又指着两人道,“把杜营长的尸身送回老家,顺便往他妻子那里送去一千大洋。”
萧灵像是失了魂一般,对着杜营长的尸体发愣,面对这样狰狞的场景,竟是不觉得害怕。几人将楚辰往山下抬,因为是下坡路,楚辰躺在担架上,时不时便要往下滑落。吕东明见那些人笨手笨脚的样子,只怕令楚辰更痛苦,便说道:“你们将钟副官放下来。”
几人一愣,将楚辰连同担架一起搁在石阶上,用手紧紧托平了。吕东明弯下腰,将楚辰横抱起,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坚持住,我这就抱你去医院。”
楚辰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却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她靠在他胸前,恍惚想起那一日在酒窖里,她将雪水含化了喂给吕东明喝,撕扯了旗袍为他止血。两个人为了躲避冯军的搜捕,饿着肚子在酒窖里相互取暖。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她盼着在死前能有那么一日,只余她和吕东明独处,就好像那一日在酒窖里,两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她冷得瑟瑟发抖,吕东明将她抱得更紧些。他的脚步飞快,却是极其稳当。走了几步,他似是想起什么,停下来道:“把他也背去医院。”说的正是被蛇咬伤的士兵,说完又快步下山去。
一行人也迅速跟着吕东明下山去,闻得凌乱的脚步声,萧灵才渐渐回过神来。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杜营长,终于惊恐地尖叫出声。然而大家只顾着将楚辰送去医院,竟是无人再顾及她。她别开头去不敢看杜营长的尸身,定了定心,悄悄吐出一口气来。
到了医院里,楚辰很快被医生送进了手术室。好在子弹已经取出,只做了紧急的止血和消毒处理,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楚辰就被送出了手术室。吕东明与萧灵,以及几位兵卒一道等在手术室外。见楚辰被推出来,萧灵赶紧站起来问护士:“她怎样了?”
护士道:“血已经止住了,休息一两个月便可以痊愈了。”
萧灵应了一声,对吕东明道:“营里需要你,不如我留在这里陪钟姐姐吧。”
吕东明道:“我留在这里才安心。”说着便与护士一道跟去了病房。萧灵在后面追着:“你好歹也是与我订了婚的,这样大张旗鼓的,就不怕我父母亲知道你两的事。你喜欢钟姐姐我不拦着,可也不该让全世界都知道。”
吕东明并不理会,只是紧紧握着楚辰的手,这一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萧灵又追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是如何盘算的,你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立大功的机会,这样才有资本与我父亲谈判。我喜欢你,但我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如果有一天你当真立了大功,有资本与我父亲谈判了,我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对不起,萧灵。”吕东明停下来,深深作揖。
萧灵道:“不要同我说对不起,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在这之前,对我好一些,我好歹也是萧家的大小姐,总不能被人白白笑话了去。”
吕东明点头道:“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妹妹一般。”
“比待亲妹妹要再好一些。”
他淡淡点头,心不在焉道:“好。”
萧灵不再纠结于此,挽着吕东明的胳膊跟他进了病房。楚辰已经醒来,见两人手挽手走进来,顿时心里一空,肩胛处的伤口像是无情地撕扯开来,令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吕东明局促地挣脱开萧灵的手,对楚辰道:“你想吃什么?我派人去买。”
楚辰摇了摇头,问道:“你枪毙了杜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