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司令部参谋长去世那天金陵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南方的冬天向来都是湿冷的,萧宅的大厅里烧着火旺的炭炉子,银炭在火中噼啪作响。几个卫戍正往火盆里丢纸钱,纸灰舞得到处都是,幢幢的火光正投在灵堂前的一顶大棺材上,显得有几分森然。
副官李振宁借着火烘了烘冰冷的手,就看见总司令萧鼎天携着萧夫人从楼上走下来,两人不太平稳,面上皆有些隐隐的沉痛,却是谁也不肯表露出来半分。
李振宁忙与众人一道站起来,整齐划一地敬了军礼,说道:“萧帅与夫人请节哀。”
萧鼎天脸上淡淡的,始终是无悲无喜的样子,如今睡在棺材里的分明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此刻见他的表情却仿佛与他并没有半分关系。萧鼎天的儿子萧奇死于前几日与冯军争夺苏北地界的那场战役里,苏北的地界已被萧军争下,然而萧鼎天唯一的继承人却是再也无法目睹他一统天下的豪心壮志了。
萧鼎天张了张口,声音却是颤抖着,几乎咬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萧夫人的目光往那棺材上扫了一眼,已是眼眶红肿。她口里却是端着四平八稳的声音道:“经军部开会决定,参谋长一职由第九师师长吕德仁暂时接任。”萧夫人本是军中参谋,年轻时一直为萧鼎天出谋划策、部署方案。后来怀了萧奇,才辞了军中职务,只安心做了萧家的大太太。因此,军中元老无不是对她敬畏有加的。
萧夫人见底下人俱是不服,却又无人敢提出半个反对的字眼来,又道:“暂任期为两个月,吕师长若能胜任,便常任司令部参谋长一职。”
原本肃穆安静的灵堂顿时发出切切私语声,如今在灵堂里的不是身担重职的人物,便是些屡立军功的新兵,他们觉得吕师长既无军功也无多少资历,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儿子吕东明天资过人,是萧夫人认定的未来女婿罢了。
他们自然都是不服气的,只是谁也没有胆子置喙半句。
“既然吕师长升作参谋长,第九师师长自然也需要新人选接任。”萧鼎天终于开口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缓缓扫过所有人,或欣喜或紧张的神色一览无余。过了许久,他又开口道,“各位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无不是立下汗毛功劳的。因此,无论谁升迁,我萧某都无法将这一碗水端平了。”
萧鼎天见众人沉默不语,又道:“所以军部决定,新任师长人选打算在各位弟兄的子女里面挑选。”
由子女担任如此要职,对于那些所谓的履立战功的元老来说,自然是比自己升任更足矣安抚人心。底下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萧夫人见他们再无异议,便又道:“情报二处称冯军囤积了十六万吨军粮,想来是不甘心苏北地界被夺,准备再次反击。如若谁能在半月之内捣毁冯军粮仓,便是第九师新任的师长。”
萧鼎天的话干脆利落,却极具震慑力,引得那些元老们蠢蠢欲动。从萧宅灵堂里散去后,便急着把电报拍去军校通知各自子女。钟师长走在最后头,萧鼎天与夫人见大家都被李振宁送出门了,才把他叫住,萧鼎天亲自引了钟师长到偏厅里坐了。丫鬟送上三杯新沏的龙井便退了下去,萧夫人道:“楚辰如今应是有十七岁了吧。”
钟师长忙站起来,恭敬道:“过了下个月的生日,便是十七岁了。”
萧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楚辰在军校已经学了三年了,阿奇若是还在,等下个月楚辰毕业,就该把婚事操办了的,到底阿奇没有这个福气。”
钟师长之女钟楚辰是军中唯一的女兵,自小就与萧奇定下婚约。原本萧钟两家计划等楚辰过了十六岁便为他们完婚,只因楚辰心比天高,一心想要在萧军谋个要职。萧奇拗不过,便送她去了新陵军校。
灵堂里悲壮的军乐声透窗而来,哀婉之声似是述说着未亡人的无奈与沉痛。钟师长听了不由也哀叹了一口气。如果萧奇没有阵亡,早晚是要接替萧鼎天的总司令一职的,到时女儿与萧奇完婚,他钟伯贤必是萧军司令部参谋长的不二人选。
可惜,只差了那一步。
钟伯贤道:“没福气的应当是伯贤才是。”
萧鼎天自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弦外音。他向来是心直口快的,想也未想便说道:“你怎会是没福气的,我这次把第九师师长一职留给年轻人,就是为了楚辰。她虽是个女孩子,但若是能够单枪匹马捣毁冯军粮仓,想来任命她为师长谁也不敢再有异议。”
钟伯贤应了个“是”,刚被李振宁送走,萧鼎天便对朱参谋道:“派人去一趟吕师长府邸,让德仁通知东明,务必与楚辰合作。”
郊区,新陵军校。
吕东明接到父亲吕德仁的电报后就向军校校长告了假,提前一日找人备下一辆车,次日天刚擦亮便直奔厦门而去。这一次捣毁冯军粮仓萧鼎天并未派出一兵一卒来帮他们,因此大多数元老子嗣都放弃了师长的争夺。饶是如此,吕东明也不敢有半分的松懈,毕竟单枪匹马进入冯军粮仓多半是九死一生的。
吕东明将车开出军校不久后,便从后视镜里看到楚辰背着包袱走出来,一身戎装显得英姿飒爽,那份凛然气质远胜过边上为她牵马的那位小新兵。
楚辰翻身上了马,把包袱背在身上,问新兵:“除了我,还有谁向校长告假了?”
“原第九师师长吕德仁之子吕东明也告了假。”新兵把手指向吕东明的车,“人好像已经出发了。”
楚辰不作他言,一扬马鞭就直追而去。
吕东明见她直追而来,不由加快了车速。马跑得再快纵然也比不得车快,然而楚辰却只是紧咬牙关,即便追不上,也硬是不肯太落后。车轮碾过黄土地,扬起滚滚的尘灰,将楚辰包裹在其中,她几乎就要看不见前面的路。
她见道路两侧都是林子,唯有一条小路只供一辆车通过的宽度,道路弯弯曲曲,因此吕东明就算再如何避开她,到底也不敢把车速放得太快,深怕一不留神就撞了树干子。
楚辰驾马闪进了林子里,在树林里抄着近道去追吕东明的车。好几次眼看就要追上了,吕东明狠踩一脚油门,两人便又拉开了距离。就这样追追赶赶了一路,楚辰的马已经跑得没了气力,渐渐就放慢了速度,连步子也是打着软跄的。她赶紧跳下马,眼看着吕东明的车越走越远,也只能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干着急。
林子里凉风猎猎作响,一阵阵卷着沙土,像是随时都会将她吞没了去。楚辰半眯着眼,牵着缰绳想要带那马匹去找株大树后躲一躲,然而它只是稍稍动了动,随后又立在原地直喘气,肚子一鼓一鼓的,像是累极了。楚辰没有办法,只得陪着它在路边休息一阵再赶路。就在这时候,吕东明竟一路踩着油门将车倒了回来,停到她身边后只是道:“上车。”干脆利落,再也没有多余的字眼了。
楚辰抚了抚马背,将包袱扔到车后座,便上了副驾驶座。她解下水囊喝了两口水,道了一声谢,就听吕东明开口:“你好,我是……”
“三班班长,军校连续三年每门功课都是第一的吕东明。”
吕东明微微笑道:“想必小姐就是五班班长,第一年入军校就为阳澄湖一战献了奇谋的钟楚辰。”
两人不由伸手握了握,异口同声道:“久仰大名。”
楚辰问:“你出发之前莫非没有接到大帅的命令?”
吕东明问:“什么命令?”
越往前去,那路便越是狭窄,车子行在其中,时不时就要擦着路边横生出来的枝桠。吕东明自是提着一口气,连半点小差也不敢开。楚辰也是凝着呼吸一直看着前方的路,直到之后道路又慢慢变得宽阔起来,她才道:“想要捣毁冯军粮仓,我们俩必须全力合作。”
吕东明只是专注着前方的路沉默不语,一直开到稍稍空旷处,他才悄然松了一口气。楚辰往枪里装着子弹,速度之快令他不由惊讶。她又道:“你究竟是否愿意与我合作?”
“你一个女孩子何必……”吕东明张了张口,像是准备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只是问:“如果我们一同捣毁粮仓,师长一职当如何算?”
“我与你谁能活着走出去,便由谁来任职。”
吕东明一愣,随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玩笑的神情。她笑了笑,说道:“由谁任职还需萧帅来评判,我们只管将各自所做的原原本本告诉他。”
“你有何计划?”吕东明虽未点头,但显然是已经打算与她合作了。
楚辰道:“监管冯军粮仓的营长李永旭向来贪恋女色,每晚都要请云锦阁的姑娘去宅子里。我们只要能够买通云锦阁的老鸨把我带进李宅,自然能够拿到粮仓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