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画堂春。
爰仪坐在妆镜前,拿起梳子,一寸一寸往头上梳下去。
只见菱花镜里,一张素净的容颜嵌在宽大的红锦绣领里,单薄若无骨。云髻轻泄下来,如同交织了秀女心魂的缎子,耀出泛泛的亮光。她拿起锦盒里排开的五支白玉梅花簪子,一支支缓缓插进了头上的发髻里,一时间,几枝白玉雕塑的梅花就纠缠在了那缎子上,使得镜中的人恍若沉静的水细塑出谪尘的仙子。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姐姐,终究是要嫁了吧……”浅墨站在她身后低低叹道。
爰仪淡淡一笑。
“姐姐还是配金红吧,这新娘子太过脱俗,是要遭人嫉恨的……”
是要遭人嫉恨的?是吗?不然,这太过不真实的幸福,怎叫人相信?
她没说什么。而是抬手从头上摘下了一支白玉梅花簪。
才刚放下,清茗步履不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妆镜里,爰仪一脸疑问地回头看过去。
只见清茗顿住脚步,脸色苍白,吞吞吐吐地道:“姐夫……姐夫他……”
话音未落,爰仪猛地站起身,向外跑出去。流云广袖绊住妆台上的锦盒摔下地,可怜那支完璧的白玉梅花簪,散了一地,折了清枝。
浅墨和清茗对视一眼,也慌忙跟了出去。
爰仪才刚踏出别苑几步,在画堂春庭院秋菊盛开、花影扶疏的拐角处就出现了慕容冥摇摇晃晃的身影。远远看过去,雪白的锦绣袍衫乍现鲜血点点,宛如怒放的红梅留香衣襟。
慕容冥步履坚定却有些蹒跚,右手垂在身后握着一柄被鲜血染红的长剑,金色阴刻的蛇形图腾在那剑锋上隐隐发出细碎的光,殷红在他身后画出一条暗沉的细线,时而滴落一点,霎时间落地成莲。
那衣服,是她给他换的那身!
那血,是新鲜的!
爰仪惊骇不已,快速地冲向他。
“别过来!”慕容冥突然出声,喝住了爰仪的脚步。
“冥……”爰仪眉头紧皱,紧紧盯着他,颤声叫了出来。
“书儿……”慕容冥微微一笑,极力想要用笑意来安抚爰仪,但似乎牵动了伤口,体内的毒素又蔓延了一分,他,笑得异常凄然,“现在我这一身的血腥之气,怕污了你,待我去洗了干净,就来背你去拜堂。只可惜了我身上的这件衣服,是你亲手做的……”
紧紧咬着嘴唇,爰仪奋力地摇着头,待听完他说的最后一个字,衣裳宛若被秋风打起,她奔过去扑向慕容冥。
一滴清泪,自风中滑落,映着午日的阳光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慕容冥秉受不住她的冲劲,向后退了一步,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涌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勉力让自己站定,抬起左手,缓慢而坚定地环住了爰仪的腰身。
紧紧地,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他将头埋进了爰仪的肩颈,深吸一口气,一股子熟悉的幽香瞬间盈满了他的胸肺;“书儿,你……好像瘦了……”
爰仪听见这话,鼻子一酸,全身战栗起来,死死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敢抬头去看他。
落在后面的浅墨和清茗面面相觑。
“冥!冥!”爰仪焦急的呼喊声传来,惊醒了尴尬的两人。
浅墨和清茗慌忙跑过去。
慕容冥已经渐渐倒了下去,胸口沁出血红的颜色,爰仪面色煞白,只得徒劳地扶住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的头,无助地大喊着。
“书儿,对不起……”慕容冥在她的怀里抖动着苍白的嘴唇,“我……我没有力气了……”
“冥!”爰仪闭上了眼睛,泪流满面。
“快!姐姐,快把姐夫扶进房里去!”浅墨大叫道。
爰仪猛然惊醒,急急站起来,配合着浅墨和清茗,三人将慕容冥半拖半拉地搀进了内室。
画堂春的内室里,爰仪解开了慕容冥上身的衣服,将紫黑色的药在他的伤口上涂了一层又一层。
可是,慕容冥的脸上依然渐渐失去了血色,身体冰冷得可怕。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的……”爰仪碎碎念着,在空荡的房间里四处不停地张望,好似某一处能够突然地生出灵丹妙药,令躺在眼前的人瞬间复原如初。
冥,你不可以死,你说过,你绝不会死在我前面的!
冥,今天是你我大喜之日,你不可以丢下我,绝不可以!
冥,我说过,我会为你治病疗伤,不管你伤了多少,不管你是不是快要死了,我都会拼命将你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一定会的。
“妈妈,你怎么来了?”爰仪蓦地抬眸,瞧见了杜三娘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样子。
“爰儿,我听说你这里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杜三娘已经看见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慕容冥。
爰仪眼光黯淡,缓缓摇着的头低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回答杜三娘的话。
“他呀,不止有身上这些伤,看这脸色苍白中隐隐透着青黑,怕是中毒了。”杜三娘轻叹一声,以她多年风尘的经验,绝不会看错。
中毒了?她怎么没想到?
爰仪跺了跺脚,她真是急糊涂了。居然会忘了还有中毒这回事。
她急忙走近床前,搭过慕容冥的脉搏。
心里猛地一惊。
“断魂散?怎么会是‘断魂散’……”爰仪放下慕容冥的手,抖动着嘴唇轻声喃喃着,似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她早就听闻过“断魂散”是蚀人心骨、贯穿肝肠的毒药。不到七七四十九天,中毒的人又死不掉,只能苦苦忍受心骨被腐蚀的痛楚。可是“断魂散”不正是姑苏慕容家的秘方吗?慕容冥,怎么会中这种毒?难道……是他自愿喝下的毒药吗?不然毒素怎么会渗透得如此透彻?
“姐姐,中了‘断魂散’,没有救吗?”端着热水走进来的浅墨向着杜三娘福身一礼,旋即问道。
“断魂散,叫人断魂……此毒无解……”爰仪心下黯然,带着哭腔,“除非……除非……有慕容家的独门解药……”
她找遍了慕容冥的身上,也找不到“断魂散”的解药!
是啊,如果冥自己带着解药,又怎么会不自己解毒……
爰仪暗笑自己的痴傻。
“那……可怎么办才好?”杜三娘和浅墨都极是着急。
爰仪轻声一叹,走向最里面的药柜,拿出三支紫色的檀香。
浅墨急忙扑过去按住了爰仪的手。她自幼跟着爰仪,医理也懂得不少,自然知晓爰仪拿在手里的是续魂香。
“不……姐姐你不能这么做……”浅墨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嘶哑着声音,“姐姐……”
爰仪反手将浅墨的手掐得生疼:“让开!我是医者,我知道该怎么做!”
不知道是被爰仪这句凌厉的话吓到,还是手上的疼痛让浅墨的意识惊醒,她缓缓放开了爰仪的手,无助地看着爰仪点燃了那三支香,插到香炉里,放在了慕容冥的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