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儿……”慕容冥喃喃自语出声,脑际里突然想起一串琵琶的清响。
遥远的歌声和清音悠悠传了来,唤起了慕容冥心底深沉的记忆。
凤鸣兮萧萧 鸾佩兮迢迢
一曲鼙鼓不改动地悲兮
归去兮 归去兮
凤去凰归无往兮
鸾佩响兮凰归来
凰兮凰兮 凤求兮
凤鸣兮萧萧 鸾佩兮迢迢
一曲洞箫难奏心悲戚兮
归去兮 归去兮
湘江水遥梦远兮
鸾佩响兮雁去兮
美人美人 何归兮
起舞兮 起舞兮
湘江水逝兮 美人遥独立
鸾佩响兮迢迢 箫声断兮渺渺
湘水湘水 东去兮
美人兮渺渺 鸣凤兮萧萧
鸾佩迢迢远去兮 吁嗟吁嗟 鸾箫佩兮
那一段《湘瑶鸾箫佩》,那一个衣袂翩跹、宛若天仙临凡的身影,一时间,竟,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湘骨琵琶已经残破,《湘瑶鸾箫佩》亦不复存在!
慕容冥仰头望向天空,深深吸进了一口气。
书儿,慕容冥对不起你!
“你也许不懂我与鬼郎君……”九霄娘子幽幽叹了口气。
“我是不懂。”从失落中醒过来的慕容冥,忽而记起了湘骨琵琶是因眼前这个女子而毁之一旦的,看向九霄娘子的目光瞬间又变得犀利起来。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这个湘骨琵琶,可是你击碎的。”九霄娘子似是丝毫不在乎慕容冥凌厉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宫九音今天虽然败于你手,但你,也没有赢。”
你,也没有赢。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慕容冥!
是的,他也没有赢,他输给了自己藏于心底的怜悯!甚至,输给了他自己的心!他没有办法在看到书儿的东西后仍然狠得下心对面前这个可恶的女人痛下杀手!他不想要书儿的东西同宫九音一起陪葬!所以他在关键时候收了剑,他要拿回书儿的东西,哪怕湘骨琵琶已经破裂不堪,他也不能让书儿失望!
书儿,是他的一切,他怎能让书儿心爱的琵琶流于他人之手?
他虽然不知道湘骨琵琶怎么到了宫九音的手里,但按着他的猜想,必定不会是书儿自愿给九霄娘子的。
如今湘骨琵琶已碎,他没有保护好她的东西,有何颜面再去见书儿?他要修补好琵琶,只有这个琵琶完好无损,书儿才不会失望……
“你自去吧。”慕容冥不想再说什么,一个转身,就要下桥而去。
他毁了湘骨琵琶,毁了他心爱女人的东西,也就毁弃了《湘瑶鸾箫佩》。从此,天下再无此曲,再无湘骨琵琶!
书儿……对不起……对不起……
慕容冥的心里再次升起一丝丝歉疚,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向爰仪说着“对不起”,眉头一点点地皱紧。怀着满腹的心事,他脚步不实地拿着破碎的琵琶往桥下一步步走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他的身后响起一阵狂笑声。
女人的笑声!
慕容冥猛一回头,就迎上了九霄娘子向他袭面而扑过来的红绫。
那红绫凌空一舞,好似一条红色的长蛇,蜿蜒着身躯几乎就要朝着慕容冥的身上缠上来!
慕容冥陡然一惊,身形高高跃起。
“哈哈哈哈……慕容冥,你终是要因‘怜悯’而散命于我手!那个叫林爰仪的女人,根本就是你命里的‘祸星’!可笑死到临头,你还执迷不悟地想着那个女人!”
“还我夫命来!”宫九音娇叱一声,手中红绫陡然伸长开来,直直朝着慕容冥的身周绕了过去。
蓦然。闭眼。抬眸。
剑光寒芒一闪而过。
红绫已断!
九霄娘子脸色尽数是惊骇!她丝毫没有看清楚慕容冥的那柄将邪剑是如何出手和收手的!
当她回过神来之时,慕容冥已然立在她身前,剑眉横挑,凌厉的目光就射在她的身上。
原本慕容冥拿在手里的碎裂的琵琶此时也已不在。
微感诧异的宫九音低下头去,看见了枫桥地面上一片片碎得不成样子的兽骨。是……湘骨琵琶的碎片。
那些已经化作了碎屑的森森白骨,再不可能组合成一把新的琵琶了!
慕容冥居然会用琵琶挡住红绫的去势,居然会眼睁睁看着湘骨琵琶被毁弃到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宫九音摇了摇头,眼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怔怔瞪向慕容冥,却见慕容冥只是皱了皱眉,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
大爱无声,大悲无泪。
深沉如慕容冥,只不过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并不代表他不悲痛。
是了,既然湘骨琵琶无法挽回,将残破的东西带回去让书儿徒增伤心,倒不如就让这把琵琶彻底在这枫桥的战斗中毁了吧……
他相信,他的书儿,一定会理解他的……
“我不该怜悯你。”慕容冥淡淡说出了这几个字,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一把折扇随手而出,点在了九霄娘子的额前。
只要他一动,只要他微微催动内息,那柄有着张旭真迹《枫桥夜泊》的折扇就将穿颅而过,九霄娘子必死无疑。
“慕容冥,怜悯,本身并不是一种错。”九霄娘子垂下了眸子,清清淡淡地道。
慕容冥微微抬眼,没有接话,而是递过眼神让宫九音继续说下去。
“林爰仪,虽然是秦淮阆苑的花魁,但她,也是一个医者,她的悲悯,是她与生俱来的;她的心肠,比任何人都要软。”此时九霄娘子的镇静,竟不像是一个垂死的人,“我练功时方法不对,为九霄琵琶反噬,受了重伤,我到秦淮画堂春去寻找湘骨琵琶,想用那个绝世的琵琶再练就上层的武功。也就是那时候我很巧合地知道了你和她的事情……我当时甚至想过要拿她来威胁你,为了这个,我几乎就要把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给杀了……她明知我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选择了救我。她为我配了世间最好的疗伤之药,而我,却恩将仇报,趁机拿走了她的琵琶……慕容冥,你实在应该庆幸,你要娶的,真真是个活菩萨……”
活菩萨?慕容冥想起了那日和爰仪调侃的话:
“你呀,心里总想着别人,冥要娶的……是一尊‘菩萨’?”
“呐,冥这话倒是和秦淮河边的一些人说的不谋而合呢。可是好多人说你的书儿跟个菩萨似的了。”
“可惜呀,遇见慕容冥,你这尊‘菩萨’就变成泥塑的了……”
书儿,当真是我害惨了你吗?湘骨琵琶是你早逝的母亲给你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而我,却这样将它击碎了……慕容冥何德何能,今生能够与你为伴?
“我与鬼郎君成婚当晚,他便离我而去了。我数年来追杀他,并非我之所愿。情至深处,就想要好好相守一生。那日,我只是与他说,安安稳稳避世过一辈子,他……就弃我而去了……”
话说得虽然云淡风轻,但她的肩膀却忽而颤抖起来,一串泪水顺着她清秀的面庞流下来,落到地上,绽开一朵莲花。
“你就为了这个追杀他?也是为了这个才不惜一切要为他报仇?”忽而又有一丝悲悯之情涌上了慕容冥的心头,他想起了爰仪,便再也下不去手杀九霄娘子了。
“生不能同眠,那便死而同穴吧。我宫九音自知不是你的对手。鬼郎君死于你手,请你,也用死来成全我吧!”宫九音的语气里竟全是决绝,慕容冥心下一怔,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动,距离九霄娘子的眉心远了三分。
请你,也用死来成全我吧!
若是,若是……若是有一天,他不幸死于别人之手,他的书儿会不会也对着另外一个人说这番同样的话?
冥死了,请你,也用死,成全我吧……
生不能同眠,但求死能同穴。
慕容冥从心底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慕容冥,你若真爱林爰仪,就该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她幼年家败,双亲早亡,迫不得已沦落风尘,已经在外漂泊多年了。她不该时时刻刻为你担忧的。杀手,不是你该有的职责。她也不是有职责时时刻刻备好疗伤奇药等着为你治伤的……”
“如同我一样,任何一个女子,都想要有一个安定的生活。”
她不该时时刻刻为你担忧的……
她也不是有职责时时刻刻备好疗伤奇药等着为你治伤的……
任何一个女子,都想要有一个安定的生活……
这几句话在慕容冥的脑海里恍惚间回旋了几千几百遍。他突然间就明白,他的书儿背负了怎样的累赘。
她本该在秦淮河上平静地做她的花魁,她本该云淡风轻地过着她的日子……可是她遇到了他,爱上了他,就情愿义无反顾地抛弃平静!她从不在他面前说要他放弃江湖生活的话,她从来也不给他压力,可她却将所有的压力都留给了自己承受……
慕容冥微微牵动了神情,握着扇子的手,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宫九音默默看着慕容冥脸上神情的变化,不禁在嘴角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林爰仪,点醒了慕容冥,我宫九音也算是不欠你什么人情了!
“你走吧,我不会杀你的。从此,我们恩怨两消。”
一句话说完,慕容冥转身,淡然走了。
九霄娘子诧异地看着他走下桥,一个清音扬起:“慕容冥,九月初九,就快到了。”
慕容冥闻言,突然顿住脚步。
是的,如今八月中秋已过。
九月初九,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