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夫以他自己的方式思考着一切。我仍旧记得一度纠结于这样一个问题:在他的新维也纳里,还有没有必要让酒馆存在?如同对尼古丁的看法一样,阿道夫对酒精也持坚决地反对态度。如果人们既不抽烟也不喝酒,那为何还要到酒馆去呢?总之,他为这个新维也纳找了一种解决办法,这个彻底而大胆的办法就是:用一种新式饮料代替酒!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林茨弗兰克公司的办公大楼去翻修几个房间,那家公司专门生产一种咖啡替代饮料。阿道夫到那里来看我。公司为每个工人提供一种极为可口的冰镇饮料,一杯只要1赫勒(奥地利青铜币)。阿道夫对这种饮料非常满意,以至于数次反复提及。他说,如果能向每个家庭供应这种廉价而有益健康的饮料,或者类似的不含酒精的饮料,那么人们就能告别酒馆。当我告诫他道,据我对维也纳人的了解,他们是不大可能戒酒的,这时候他便粗鲁地回答道,“没人会要你参与!”似乎言下之意就是,维也纳人也不会让我参与。
阿道夫尤其反对那些建立了烟草垄断的国家,而奥地利便是其中之一。他义正词严地讲道,照此下去,这个国家的生命与健康将葬送在自己手上;因此必须要关闭烟草制造厂,并且禁止进口烟草、雪茄以及香烟。但是,与他的“人民的饮料”情况不同,他并没有找到一种烟草的替代品。
总而言之,阿道夫越是将自己的想象掺入到对这项工程的认识中,他的整个事业就越发地接近乌托邦。只要不违背他计划的基本原则,一切事务都合乎情理;可是,当他想出了计划实施的细节之后,阿道夫又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因而弄得我完全是一头雾水。在用我父亲挣来的血汗钱,为这个臭虫满天的屋子付清了我应承担的10克朗房租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同情阿道夫的想法——在他的新维也纳里,将不再有地主、房东和租客的存在。土地将收归国有。房屋住宅将不再成为私有财产,而是由某种房屋合作社管理。人们将不再缴纳房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房屋土建成本的供款,或者是一种房屋税。到目前为止我姑且还能与之为伍。可当我胆怯地问道,“是不错,但照这样做的话,你是无法承担如此昂贵的建筑成本的。谁来为这些工程埋单呢?”此语一出,立即招致了他最猛烈的反击。已陷入狂怒的阿道夫粗暴地回应着我,而我也只好似懂非懂地招架着。但他的解释我几乎已不记得,反正大多都是些十分抽象的概念。倒是他惯用的感情表达方式还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它们越无实际意义就越让我印象深刻。
整个工程的核心问题尚待解决,正如阿道夫自己的形容“处在革命风暴之中”。这种呆板的措辞,首次出现的场合是在我们破旧不堪的住所中。我不知道阿道夫这些语句是不是从他大量的阅读中捡取的。尽管他从未刻意地停下来解释,可不管怎样,每当他奔逸的思维将要陷入停滞的时候,这句豪迈的“革命风暴”总会给他的思想注入新的活力。我发现这句话要么“囊括一切”,要么就“毫无意义”。对阿道夫而言,它的意义“囊括一切”,而对我来说,它就是“毫无意义”。直到阿道夫用他那具有催眠效果的口才,对我进行了一番引导和劝诫之后,我才最终相信,仅仅需要一场巨大的革命风暴,便可打破那个陈腐的旧世界,而后,在他心中酝酿已久的宏伟计划便可得以实现。就好比一场夏末的和风细雨让遍地的蘑菇破土而出。
另外一个总是反复出现的表达是“德意志理想国”,这与“帝国”一词均出自一个概念,同为他思想的主旨。这个“理想国”从基本原则上说是国家与社会的统一,而社会主要是就工人阶层的劳苦大众而言。阿道夫越发认真地想要在我们这个时代打造一个按需分配的国度。但是,这仍然是个十分朦胧的构想,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所读之书的影响和约束。如此一来,他便选择了这样的措辞,“理想国”——好像是从他诸多书籍中的一本上读到的——理想国的细部将留给后世去发展和建立,而他只是暂且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当然,“帝国”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阿道夫首次采用的第三种措辞也与他大胆的建筑工程有关,并且已经成了当时的一种不成文的准则:“社会改革”。这种措辞也包含了他头脑中许多尚未成形的思想和认识。但通过对政治文献的殷切学习以及对国会大厦的数次造访(我也被拽了去),他渐渐为“社会改革”这个词增添了一种具体而切实的意义。
有朝一日,当革命风暴袭来,理想之国诞生,被迟迟延误的社会改革就将成为现实。这一刻的到来,意味着“职业房东”们的廉租公寓将被拆毁,而全新的现代住宅将在努斯多夫后面那片美丽的草地上拔地而起。
我一直以来老想着我朋友的计划,因为我把它们看成是阿道夫在维也纳旅居期间,性格与思想发展的典型写照。诚然,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我的朋友是不会对劳苦大众坐视不理的,因为我知道他断然不会对任何事情置若罔闻,况且,无视重要现象的做法也有悖于他的天性。然而我从不曾想到,在维也纳郊区的经历会如此强烈地唤起他的整个人格。因为我一直认为,我的朋友从本质上说是一名艺术家,在面对绝望无助的劳苦大众时,如果他感到愤怒,那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他却依旧对此摆出一副冷漠之态,就好像自己还没被这座城市给拖下深渊。我思忖着他的敏感,他的唯美主义,还有他一直以来,对跟陌生人发生肢体接触的恐惧——那时他很少跟别人握手,次数屈指可数——我认为这种做法足以使他与民众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仅限于他在个人交际上的态度。然而在他情感丰富的内心深处,他永远的与下层人民站在了一道。这并不是同情,而是出于直观判断,他感到自己被剥夺了人身权利。这些还不止。他不仅与民众一起承受着苦难的折磨,而且他还殚精竭虑地想要把这些人民从贫困和不幸中解救出来,他正是为了这些劳苦大众而活。毫无疑问,这种想要重塑新生活的强烈愿望,是他肩负的责任和使命,而这也导致了他一步一步地陷入困窘之境。只有通过“为民着想,造福于民”的崇高事业,他才能重新找回心理平衡。持续数周的惨淡景象和极度的消沉已经过去;他再次充满了希望与勇气。
但是眼下,只有善良的老妪,玛利亚·查克雷斯委身于这些计划。确切地说,她并未真正的参与其中,因为她已经不再帮阿道夫整理这些杂乱堆放的设计草图了,只要这两个从林茨来的学生能够按时交租,她就谢天谢地了。
就林茨而言,阿道夫无非是想把它变成一座精致而极具魅力的城镇,用卓越的建筑来抬升它低微的省城地位。但对于维也纳来说,阿道夫则想将其打造成一座适宜人居的现代城市,而其名声与威望则次之——这是他对皇家维也纳的冀望:最为重要的是那些居无定所的老百姓,他们已经与自己的热土和同胞变得疏远,定要让他们重新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安居乐业。
一个住在玛利亚希勒夫城郊,一处阴暗偏室里的19岁青年,将这座古老的皇城在他的画板上变成了一个由4户、8户、16户住宅组成的宽阔、阳光且充满活力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