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我听到一声巨响从屋里后面的走廊传出来。乱石像雨一样飞过来,扔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和窗。石头落地时,动静太大了,我的狗本来睡在走廊里,开始还汪汪地叫几声,后来被吓得不敢叫了,跑到一个角落里,抓住板子不停地咬,想要逃出去。听到嘈杂声,我起床了。正当我准备离开房间走进厨房的时候,一个石头狠命地扔了过来,将厨房的窗户打破了,穿过厨房,破门而入,落在了我的床脚下。如果我走快一点儿,这石头就会打中我的肚子。我认定这声音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扔那块石头也是为了在我离开房间的时候打到我。我冲进厨房,发现戴莱丝也在厨房,她也起来了,她一看到我就浑身哆嗦着向我扑来。我们紧紧地背靠着墙站着,不敢正对着窗户,以免被破窗而入的石块砸到,一边想着我们该怎么办,因为出去找救兵的话肯定会被砸死。令人庆幸的是,我楼下住着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先生,他的仆人被响声惊醒了,跑去喊住在隔壁的领主。领主赶忙披上睡衣,带着警卫队就跑过来了。由于莫蒂埃集市的缘故,警卫队就在附近巡逻。当领主看到现场一片狼藉的样子,吓得面色如纸。一看到满走廊的石头,他叫道:“噢,天啊!这简直成了一个采石场呀!”往下走的时候,我们发现楼下一个小院子的门被人撞开了,可以看出有人想通过走廊摸进我的屋里。对此事进行调查时,人们直奇怪为什么警卫队既没有觉察也没有阻止这次袭击的发生。结果显示,当天本来已经安排了另外一个村子巡逻,而莫蒂埃的巡逻队仍然坚持把别人的活揽过来,自己去巡逻。第二天,领主就向邦议会递交了报告。两天之后,邦议会要求他彻查此事,并悬赏检举乱党的人,并承诺为检举者保密。同时,他将用国王的开支为我的房子和相邻的他家的房子设置卫兵,以保护我们。第二天,皮利上校、默龙检察长、领主马蒂内、税务官居约内、财务主管狄维尔诺瓦和他的父亲——总之,这一地区所有显要人物都来看我,他们纷纷劝我向这次暴乱低头,至少暂时离开这个我再也无法安全而体面地住下去的教区。我甚至注意到,领主先生被疯狂民众的暴怒吓住了,他惊慌失措,生怕暴乱波及到他本人,因此他很希望我马上离开此地。那他也可以摆脱掉保护我的义务,这样他也可以离开此地,我走了以后,他真的就这么干了。于是我让步了,甚至多多少少有点不情愿;因为看到民众对我如此憎恨,我简直肝胆俱裂,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我可去的地方不止一个。韦尔德兰夫人回到巴黎以后,给我写了好几封信,都提到了她称作爵士的一位华尔蒲尔先生,说他对我很关心,愿意在他的一份田产上为我提供住处。韦尔德兰夫人把此地的饮食起居情况描述得详细也非常诱人,让我觉得华尔蒲尔爵士和她都早就对这个计划感兴趣了。元帅勋爵也一直力荐我去英格兰或者苏格兰,说他可以在自己的领地上为我提供住处,但是他向我提供了另外一个更加诱惑我的地方,就在与他毗邻的波茨坦。他最近还告诉了我国王和他的一番谈话,是与我有关的,这就相当于是对我发出了邀请。萨克森哥特公爵夫人相信我会应邀前往,所以她写信给我,催促我去时顺道看看她,在她那儿住上几天。但是我对瑞士有着如此强烈的依恋,以至于只要我还能够住在那儿,就无法打定主意离开。而且我利用这个机会执行了一项已经思虑了好几个月的计划,为了怕打断我的叙述线索,我迄今为止还没有提到它。
这个计划就是到圣皮埃尔岛去住下来,该岛是伯尔尼医院的产业,在比埃纳湖湖心。去年我和贝鲁徒步旅行时到过这个岛,我当时就很喜欢那个岛,一直打算上岛去安家。这个计划的主要障碍是,这个岛是属于伯尔尼人的,三年前他们毫不客气地把我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了。若回去和这些曾经对我如此凶恶的人一起生活,不用说我的自尊会受到多么大的伤害了。我也担心,在这个小岛上,他们不会让我过得比在依弗东更加安生。我就此事咨询了元帅勋爵,他和我想的一样,认为伯尔尼人一定很乐意看到我流放到圣皮埃尔岛,把我作为我即将要写的作品的人质扣押在岛上。他还向他以前在科隆比埃府的邻居,一位斯图尔勒先生探了探消息。这位先生征询了该邦几位主要官员的意见。因为他得到了几位主要官员的肯定答复,就向元帅勋爵保证,伯尔尼人对他们先前的无礼举动感到很羞愧,他们热忱欢迎我去圣皮埃尔岛定居,并会让我在那里安居乐业,不受打扰。为了谨慎起见,在冒险前往该岛居住之前,我请托夏耶上校进一步打探一下,他也给了我相同的保证。由于圣皮埃尔岛医院的会计已经从其上司那里获准让我住在他那里,这样,有了伯尔尼邦最高当局和该局所有者的默许,我认为住在那里不会冒什么风险了。因为我不指望伯尔尼邦的最高当局会公开承认他们过去给予我的不公正待遇,也不妄想他们会违反所有最高权力机关最不可亵渎的原则了。
圣皮埃尔岛在讷沙泰尔被称作土块岛,坐落在比埃纳湖中心,边缘线大约只有半法里。但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所有主要的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岛上有田野、牧场、果园、树林和葡萄园。由于多样化的地形和多山的自然地貌,整个岛看起来更加令人心旷神怡,因为横看成岭侧成峰,每个侧面都相互辉映,使得这座小岛看起来似乎比实际要大。岛的西部正对格勒莱丝和包纳维尔,有一个地势很高的平台。平台上栽了长长的一排树,中间是一片空地,是一个大的“沙龙”。每到葡萄采收季节,每逢星期天居民们就从临近的湖岸聚到“沙龙”来,跳舞消遣。岛上只有一座房子,会计就住在里面;但是房子很宽敞,坐落在一个洼地里,风无法吹到。
圣皮埃尔岛往南五六百码的地方是另外一座岛,这个岛比圣皮埃尔岛还小得多,未经耕种,也无人居住。它看上去就像是什么时候由于风暴大作而从那座大岛分离出去的一样。它的砂土地,除了柳树和春蓼外什么都不长,但是也有地势高的地方,被草皮覆盖,真让人动心。湖的形状几乎是一个绝佳的椭圆,它的湖岸不像日内瓦和讷沙泰尔的湖岸那么肥沃,但是却形成了一幅极为优美的风景。尤其是在西岸,人口稠密,串珠般的山脚,是一溜儿的葡萄园,有点像科特罗蒂,只是不出产那么好的酒罢了。由南至北而去,依次是圣约翰司法区、包纳维尔市、比埃纳和湖尽头的尼多。整个湖岸上还点缀着许多风光旖旎的小村庄。
这就是我为自己选定的家,我打定主意一离开特拉维尔谷地就去岛上安家。这个选择是如此地切合我对平静的追求,以及我那孤僻懒惰的性情,以至我把它当作我怀着最狂热情感的美丽梦想之一。对我来说,似乎在这座岛上,我就可以更加与人群疏离,更加远离他们的侮辱,更加彻底地被他们忘掉。总之,让我更加自由地沉浸在无所事事的欢乐中,享受沉思生活的乐趣。我很希望自己在岛上深居简出,完全断绝与尘世间的人来往。毫无疑问我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使我尽可能长时间地不必与人接触。
但你必须活下去。因为岛上食物和饮料都很贵,运输起来也困难,在岛上生活花销很大。除此之外,凡事我都得听会计的。这个困难被贝鲁给我作的一番安排给排除了。他非常好心,代替了打算印行我的全集后来又中途放弃的那拨商人。我把出版全集必需的材料都交给了他。我负责统筹安排。我们还约定把我的回忆录也交给他,我还选定他做我所有文稿的总的委托人,并明确规定,只有在我死后他才可以动用这些文稿。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平静地终了此生,以免让人们想到我的存在。他打算付给我作为回报的那笔年金,足以满足我的生活需求了。元帅勋爵收回了他的所有财产,也提出给我一笔一千两百法郎的年金,我只答应接受一半。他打算把年金的本钱给我,我拒绝了,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钱。因此他就把这笔钱给了贝鲁,现在也还在贝鲁手中,他按照他和馈赠年金给我的人约定的标准给我支付年金的利息。包括我和贝鲁的合同、元帅勋爵给我的养老金(其中三分之二的份额在我死了之后归戴莱丝所有),再加上我从迪舍纳那里获得的三百法郎的年金,我的收入加起来是相当可观的。对我来说如此,我死后对戴莱丝来说也是如此,我从雷伊的年金和元帅的年金里面给她留了七百法郎;所以我再也不用为基本的生活发愁,戴莱丝以后也不用为基本的生活发愁了。但是命中注定,荣誉会逼着我拒绝由好运或我自己的劳动放在我面前的所有资源,并且我将死于贫穷,正如我生来贫穷一样。读者可以判断,我并没有把自己降格到卑鄙无耻、丑事做尽的地步,我又怎么能够遵循别人给我作的这种安排呢?他们千方百计想羞辱我,同时剥夺了我的所有资源,迫使我同意去做不光彩的事情。面临着这样的抉择,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对此他们怎么会有丝毫的怀疑呢?他们总是以己度人的。
问题解决了,我脑子里紧绷的弦就松下来了,因为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好担忧的了。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我把空间都留给了我的敌人们,但我还是为自己的灵魂留下了一份证词。这体现在我所有作品的高贵激情中,体现在我始终如一的人生信条中,这份证词与我发自真性情的行为是相符合的。我用不着别的辩护来回击我的诽谤者,他们可以假我之名,捏造出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的人。但是他们只能欺骗那些甘愿被欺骗的人。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拿给他们去从头到尾地批判一番。我深信,在我所有的过错和软弱中,在我不向任何束缚屈服的不合时宜中,他们会发现一个正直、善良,弃绝了伤感、憎恶和嫉妒的人。他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不义之处,也更容易忘记别人的不义之举。他在体贴而温柔的感情中寻找他全部的幸福,他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极为真诚,甚至到了轻率的程度,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不计个人得失的程度。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告别了我的同时代人和我的时代,向这个世界说再见,在这个小岛上度过我的余生;因为我的决心就是这样。只有在这个岛上,我才能实施我过闲散生活的伟大计划,以前我把上天赋予给我的所有能力全部倾注进去了都一无所成。这个岛将会成为我的巴比玛尼岛——在那幸福之乡你可以安眠:
这里你可以做得更多,也可以无所事事。
这个“做得更多”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从不怎么遗憾无法入眠;无所事事对我来说足够了。假如我无事可干,我更喜欢醒着做梦而不愿睡着做梦。因为浪漫幻想的年纪已经过去了,虚荣自负的烟云与其说奉承了我,不如说让我头晕目眩,什么都没有留下,我只有最后一个希望,过一种永远清闲的无拘无束的生活。这就是天国里的圣徒们的生活,从今往后,我要把它当作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那些斥责我如此反复无常的人,一定会在这儿责怪我又一次反复无常了。我已经说过,社交场合中的悠闲,使我觉得社交场合令人无法忍受,然而,现在我却一心想过孤独悠闲的生活。然而这就是我的性情;如果这其中有任何矛盾的话,那么也不是我的错,错在自然。但是这种矛盾小到可以忽略,以至于正因为有了这种小的矛盾,才使得我成其为我并始终如一。社交场合的悠闲令人厌弃,因为它是被迫的;孤独的悠闲是愉悦的,因为它是自由的、自愿的。在客人众多的时候,悠闲对我来说是一件苦差事,因为我是被迫的。我不得不呆在那儿,把自己钉在椅子上,或者直挺挺地站着,像个哨兵,手脚僵硬,不敢跑、不敢跳、不敢唱歌、不敢喊叫,心里有想法时也不敢指手画脚甚至连梦都不敢做。我感到无所事事的无聊和备受限制的折磨,不得不留心去听所有的傻话和他们彼此之间的恭维,并且一刻不停地绞尽脑汁,以便轮到我的时候我能够说说我的笑话和谎话。难道这就叫悠闲!这简直是奴隶才做的苦工呀!
我钟情的不是游手好闲者的那种悠闲,他们抱着胳膊,一动不动,既不思考也不行动。我钟情的是儿童式的悠闲,他一刻也没有闲着,但什么事也没干;我钟情的是胡思乱想者的悠闲,他思绪飞扬,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却抱着胳膊一动不动。我喜欢自己忙于各种琐事,干一百件事情,却一件也做不完,来去全凭一时心血来潮,喜欢随时改变计划,喜欢留意一只苍蝇的举动。总想翻开一块石头看石下为何物,喜欢一时兴起着手干一件历时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却在上手十分钟后不无遗憾地将它放弃——总之,在琐碎中度过一天,没有秩序,也不讲连贯性,一天之中啥事都干,全凭心中突如其来的冲动行事。
我所认为的植物学,正成为我的一种爱好,它是一项消遣性的研究,刚好可以填满我悠闲生活的空缺,既不让人的想象汪洋恣肆天马行空,也不会让人陷入无所事事心生烦闷。无意识地时不时在这儿掐一朵花,在那儿折一节树枝,把无论什么果子都当作食物,遇到了就嚼一嚼,千百遍地观察同样的事物而且总怀着同样的兴趣,因为我总是会忘掉它们——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度过漫漫时光而丝毫不感到烦厌。无论植物的结构是如何精巧,如何优美,如何迥然不同,它从来都不足以吸引一双视而不见的眼睛来对它产生兴趣。植物组织所特有的一贯的相似和与此同时巨大的差异,只会让那些对植物组织有了解的人兴奋不已。而其他一些人,看到大自然的所有这些宝藏时只会产生一种愚蠢而乏味的敬意。他们仔细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要看些什么:他们视整体为无物,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使观察者被其奇迹所征服的那些关系和组合为何物。我自己以及我的健忘命中注定让我处于一种幸运的境界之中,对每一种事情都只知道一点点,然而这却足以让我理解所有的事物。尽管圣埃尔岛面积较小,但全岛分布有各种土质,这使我余下的生命有足够多的植物可供研究和消遣。我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片未经研究的草叶,而且我已经决定将大量不寻常的观察材料加以整理,写成一本《圣皮埃尔岛植物志》。
我叫戴莱丝把我的书籍和私人用品带了过来。我们和岛上的会计住在一起。他妻子的几个姊妹住在尼多,轮流来看他,正好给戴莱丝作伴。在这里,我首次体验到这种生活的乐趣,我希望这种生活可以维持一生;但是我对这种生活的热衷只让我更清晰地感到了不久将随之而来的生活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