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贝蒂埃神父,他认识的两个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不约而同地想和我交朋友。但他们的兴趣爱好和我的兴趣爱好简直没有共同点。他们是麦尔基色代克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家世背景如何——说不定连他们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他们是冉森教派教士,人们认为他们是化了装的教士——可能是因为他们以一种非常可笑的方式佩带着一柄长剑,并且剑不离身。他们两个人当中,其中一个名叫费朗先生的,身材颀长、慈眉善目、巧言令色;另外一个叫密拿尔,又矮又胖,一脸哂笑,办事一丝不苟。他俩以表兄弟相称。他们和达朗贝一起住在巴黎,住在他奶妈家里。两人在蒙莫朗西租了一个小房子,在那里度夏。他们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没有仆人,也没有人给他们送信。他们两人每个星期轮流去市场购物、烧火做饭、打扫房间。他们过得相当舒心,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吃吃饭。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对我产生了兴趣:我惟一对他们感兴趣的是,他们喜欢下棋。而为了去下盘可怜的棋过过手瘾,我不得不坐四个小时,直到精疲力竭。由于他们到了哪儿都喜欢多管闲事,因此,戴莱丝把他们叫做“长舌妇”,并且这个绰号在蒙莫朗西流传开了。
这些人,加上我的房东马达斯先生(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人),就是我在乡间的主要朋友。当然,我在文坛之外也有许多朋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巴黎呆得很舒服。文人圈子里,除了杜克洛我再也想不起有其他什么朋友了。而德莱尔呢,他还太年轻了,而且尽管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哲学小集团对我使的阴谋诡计之后,就完全脱离了那个哲学小集团——我认为至少是这样——我还是无法忘记他随时准备在我面前充当小集团传声筒的那副模样。
首先,我拥有名副其实的老朋友罗甘先生。他是我在黄金时代的好朋友,我和他的友谊并非从我的作品开始,而是从我个人的品德开始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一直保持着和罗甘先生的这份友谊。我还有可敬的同乡勒涅普和他的女儿朗拜尔夫人,那个时候她还活着。还有一个叫库安德的日内瓦年轻小伙子,在我看来,他是个好小伙儿,谨慎细心、乐于助人、充满热情,但是他却无知轻信、贪吃贪喝、自高自大。我一到退隐庐来,他就过来看我,不久他就不由分说地跑到我家里住下不走了。他对绘画有点感兴趣,也认识了一些艺术家,在给《朱丽》作插图方面,他给我帮了点忙。他负责料理《朱丽》的插图和制版事宜,并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杜宾先生家的门也对我敞开着。尽管杜宾先生家的情况比不上杜宾夫人极盛时期那么光彩夺目,但由于杜宾先生家主人特有的素质和云集在此的宾客皆非等闲之辈,因此,他家依然是巴黎数一数二的。因而我一直都很喜欢他们,而且离开他们只是为了能够独立自由的生活,所以他们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友好表示,我一直相信自己会受到杜宾夫人的欢迎。我甚至可以把她当作我的一个乡间邻居,因为他们在克利什造了一座别墅,我有时候还去他们的别墅呆上一两天。如果杜宾夫人和舍农索夫人关系更融洽一些的话,我会去得更勤的。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女人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如果要让她们俩都很开心,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太困难了,这就使得我在克利什很受拘束。因为我和舍农索夫人的关系更加平等而又熟稔,因此我很乐意没有什么拘束地在德耶看到她——德耶离我家很近,她在那里租了一座小房子——甚至在我家里,她也经常来我家看望我。
我还有一个朋友就是克雷基夫人,她笃信宗教,因此跟达朗贝、马蒙泰尔和大多数文坛人士断绝了往来。我相信特吕布莱神父是个例外。他那时是一个伪善的人,克雷基夫人也比较讨厌他。他是主动来结交我的,并始终关心着我,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她曾经派人给我送来几只肥美的母鸡作为新年礼物,并计划好了来年过来看我。但是卢森堡公爵夫人同期的一次旅行打乱了她的计划。我欠他一个人情。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他将永远占据着一个显着的位置。
如果罗甘先生放在第一位的话,我还有一个朋友是完全值得放在第二位的,这就是我的老同事卡利约。他曾任西班牙驻威尼斯大使馆秘书,后来又到了瑞典,宫廷派他去处理外交事务,并从那时起成了实际上的驻巴黎大使馆的秘书。有一天,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到蒙莫朗西来看我。他身上缀着某个西班牙勋章,勋章的名字我忘记了,上面有一个珍贵宝石镶嵌而成的光彩夺目的十字架。在他的家世证明文件中,他不得不在他的名字上加了一个字母,现在名为卡利荣骑士。我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心地顶好,心态也越来越温和。如果不是库安德又像往常那样硬插到我们中间来,利用我住得离巴黎远这一点,僭越权利,以我的名义获取了他的信任的话,我和卡利荣又会像以前一样亲密的。然而,出于为我服务的过分的热望,库安德取代了我的位置。
关于卡利荣的这段回忆,让我想起了我的另一个乡间邻居。如果我漏掉他不谈,那就太对不起他了,因为我必须承认我对他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我感到自己是不可饶恕的。这就是尊敬的勒·布隆先生,他曾在威尼斯给我帮了大忙。他们全家来法国旅行之后,他在离蒙莫朗西不远的拉布利什租了一座乡间别墅。一听说他做了我的邻居,我就满心欢喜地去看望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义务,不如说更多的是一种快乐。我第二天就动身了。路上遇到一些人来看望我,因此我又不得不和这些人原路返回我家。两天以后,我又动身了,谁知道那天他们全家到巴黎赴宴去了。我第三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在家里,但是我听到了一些女人的声音,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更是让我吃了一惊。我希望见到他,不管怎么说,时隔这么久首次见面,我们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好好叙叙旧。简而言之,我把拜访他的时间一天一天往后推,到最后我觉得,这么晚才履行这个义务使我颇感惭愧,竟至不想尽这个义务了:我敢把这次拜访推迟这么久,却不敢再见他了。勒·布隆先生对于这一疏忽当然感到很愤怒,也为我的疏懒扣上了忘恩负义的帽子。然而,在我心里,我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如果我能为勒·布隆先生做点能给他带来真正欢乐的事情(即使他不知道也罢),我敢肯定他一定不会怪我办事拖拉的。但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面的懒惰粗心、拖拖拉拉,比起那些大的陋习来,更加对我不利。最严重的错误就是这些方面的疏忽:我很少做过我不该做的事情,但是不幸的是,很多我原本该做的事情,我往往都没有做。
既然话头转到我在威尼斯的朋友们身上来了,我就不该忘记一个与他们相关的一个人,我与他的交往,与其他人的交往比起来,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我说的是戎维尔先生。他从热那亚回来以后,继续通过各种方式向我表达他的情谊。他非常喜欢和我相处,喜欢听我谈意大利的事情以及蒙太居先生的疯狂蠢笨之举。因为他和外交部有些联系,所以也听说了很多蒙太居先生的独家逸闻。我也非常乐意在他家里见到我的老同事杜邦,他在他所在的省买了个官做,有时候会因公出差到巴黎来。戎维尔先生对我越来越热情,而我也开始对他有点厌烦了。尽管我们两家住得很遥远,但是只要我有一个星期漏了到他们家去吃饭,他就会对我不满。而他每次到戎维尔领地去的时候,他总是要我和他一起去。但是自从有一次在那儿住了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一个星期以后,我就再也不愿意到那儿去了。当然,他是一个正派而又易于相处的好人,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还比较可爱,但是他没有什么头脑。他仪表堂堂,多少为自己的潇洒外表而得意洋洋,这一点很让人生厌。他有一套很独特的收藏,很可能是这类收藏中独一无二的。他在其中投注了极大的心血,他也希望他的朋友们能够对此感兴趣。但有时候,朋友们对他的这个收藏却提不起兴致来。这是近五十年来非常完整的一套宫廷和巴黎综艺节目集锦。其中有很多逸闻趣事可供发掘,而在其他地方,你却看不到这样的逸闻趣事。这是法兰西历史的一个集中记录,在任何其他国家人们都不会想到这一点。
在我们正打得火热的时候,有一天我去他家,他却很冷漠地接待了我,根本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因此,在给了他一个机会解释、甚至请求他给我解释之后,我走出了他的家门,决计再也不踏进他的家门半步。这么多年来,我保持住了这个决心。因为在曾经受到过冷遇的地方,我是很少再次露面的,而且这儿也没有狄德罗为他辩护了。我绞尽脑汁想知道,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是左思右想怎么也找不出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他。我相信,我每每谈及他和他的家人,无不用最为尊敬的字眼,因为我真诚地依恋着他。而且,我除了说他的好话以外,从来没有数落过他的不是,我一直恪守不移的法则就是,凡是在谈到我到访过的人家的时候,措辞方面一定要尊敬别人。
最后,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以后,我有了如下的猜测: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戎维尔先生邀请我到他认识的几个女孩子那儿吃饭,在座的还有两三个外交部的职员。他们都是很正派的人物,外表看起来不像浪荡子,举止也全然不像浪荡子。我敢发誓,我这方面,我整个晚上,都在悲戚地思索着他们这些可怜家伙的不幸命运。因为是戎维尔先生请的客,所以我没有凑份子出饭钱;又因为我没有给机会让她们获得我支付报酬的机会,所以我没有给那些女孩子任何东西。我们一起离开了,每个人都兴高采烈,气氛好得不得了。自那以后,我就没有再拜访过那些女孩子了。那次晚餐之后,我也没有见过戎维尔先生。过了三四天的样子,我到戎维尔先生家去吃饭。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受到了上文我提到的那种冷遇。我找不出其他原因,只能把他对我的冷遇归因于与这次晚餐相关的一些误会。加上我发现他不愿意向我解释其缘由,因此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去看他了。但是我依然把我的作品寄给他,他也时常给我捎来他的问候。有一天晚上,我在戏剧院的休息厅遇见了他,他很客气地责备我没有去看他,但是这也没有使我再回到他的身边。因此整个事情看起来,与其说是分道扬镳的绝交,倒不如说是两人在生闷气。然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也从未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好几年没有来往,而事隔多年想再去重修旧好,实在是太晚了。这就是我没有把戎维尔先生列入知己名单的原因,尽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他们家的常客。
我不想再把其他半生不熟的朋友也加进来了,否则这个名单就臃肿不堪了。这些熟人同我的关系并不亲密,或者由于我不在他们的圈子里,渐渐地也就变得不那么亲密了。虽然有时候我仍然可以在乡下我的家里或者我邻居家里看到他们,比方说像孔狄亚克神父和马布利神父,像梅朗先生、拉利夫先生、波瓦热鲁、瓦特莱先生、安斯莱先生以及其他一些人,一个一个列出来就太冗长了。下面我只顺便提一下马尔让西先生。他是国王的内侍,以前是霍尔巴赫小集团的成员,后来像我一样退出了这个小集团。他还曾是埃皮奈夫人的一个老朋友,在这个方面他也像我一样和埃皮奈夫人没有往来了。再就是他的朋友德马西,他是喜剧《冒失鬼》的作者,曾经因此剧暴得大名,但是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前者,也就是马尔让西先生是我在乡间的邻居,他在马尔让西的产业离蒙莫朗西很近。我们是老相识了,但是由于住得较近,加上和我在经历上有某种相似之处,于是我们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后者,也就是德马西先生,不久以后就去世了。他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但是在某些方面有点像他喜剧里面的那个生活原型,是个在女人面前有点自命不凡的蠢家伙,他的去世并没有让女人们感到特别惋惜。
然而我不能漏掉这一时期和我开始通信往来的一个人,他对我后来生活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我一定要交代一下我们交往之初的情况。我说到的是拉穆瓦尼翁·德·马勒赛尔卜先生,他是税务部的一把手,那个时候负责出版物的审查工作,他在任期间智慧与温和兼具,使文坛人士对他非常满意。在巴黎,我一次都没有去拜访过他,但是在审查我作品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他对我非常礼貌。而且我知道,他不止一次地严厉斥责过那些习惯于写东西反对我的人。在《朱丽》的印刷事宜上,他又向我表示了新一轮的热情友好。因为像《朱丽》这样一部长篇巨制,要从阿姆斯特丹把校样邮寄回来,邮费是相当贵的。因为他可以免费寄发邮件,所以就要别人从阿姆斯特丹先把校样寄给他,盖上他做大法官的父亲的“免费邮寄”的印章以后,他再转给我。作品印刷的时候,他直到一版销售完毕了,才让第二版上市,而且不管我怎么反对,他都坚持要我收下所有的盈利款。因为我已经将手稿卖给了雷伊,所以我如果接受这些盈利款的话,对雷伊来说就是一种欺诈。所以,没有经过雷伊的同意,我是不能接受这笔专门给我的盈利款的,结果他很慷慨地同意了。不仅如此,我还希望和他分享多达一百个皮斯托尔的书款,但是他也没有接受。就是这一百个皮斯托尔,还给我带来了一件令我大伤脑筋的事——马勒赛尔卜先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眼见着我的作品被人删改得面目全非,并且直到删节本卖完了才允许那个好版本上市销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