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愧疚但不知悔恨,于是很快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我请读者们留意一下,看看我的激情是如何循着我的天性的轨道,最终将我拖进深渊的。起初,为了让我放心,它假装态度谦卑,接下来为了鼓励我放开手脚,它的态度由谦卑转为怀疑。乌德托夫人一刻也没有放松对我的提醒,叫我要守本分,要理智,从未对我的痴狂有片刻的逢迎,但是她在其他方面却待我极其温柔,把我当成她最亲密的朋友来对待。我敢断定,如果乌德托夫人是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一个朋友的话,那么这段友谊就足以让我感到满足了。但是我觉得这友谊过于热情,不像是真的,于是我便产生了以下的一些想法。我以为这种跟我的年纪和仪表不相称的爱情,让我在乌德托夫人眼里变得有些猥琐了,以为这个轻佻的少妇只是想戏弄我一把,拿我的过时的激情找点乐子,她一定把这些都当作知心话说给圣朗拜尔听了,而圣朗拜尔则因恨我如此对待他的朋友而赞同了她的主意,他俩私下串通一气,要将我弄得晕头转向,然后让人看我的笑话。在我二十六岁时,我的这种愚蠢的想法就曾让我在我根本不了解的拉尔纳热夫人面前说了很多傻话。现在我四十五岁了,又和乌德托夫人在一起,如果我先前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那种不会开这种残酷的玩笑的正派人,那么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乌德托夫人一如既往地常来看我,我也及时地回访她。她跟我一样,都喜欢步行,我们常在乡间一处迷人的地方长时间的散步,我很满意自己既爱她,又敢说出口来,如果不是我的那些既放肆又愚蠢的言行毁掉了其中的全部情趣的话,我当时的处境实在是再美妙不过了。起初,她压根儿不理解我在接受她的柔情蜜意时为什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是我的心从来都不能隐瞒自己的感情,于是我很快就将我的猜疑告诉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这个办法并不管用。其结果可能是让我怒火中烧,于是她换了一种口气。她的那种怜悯人的温存真是战无不胜的。她责备我的话拨动了我的心弦;对于我的那些不正确的忧虑,她表示了她的不安,而这不安被我滥用了。我要求她提供她并没有嘲笑我的证据。她看出,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能让我安下心来。我开始逼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微妙。但令人吃惊的是,一个已经被逼到了讨价还价地步的女人,竟还能那么轻松地全身而退,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凡是最亲密的友谊所能给予的,她都不拒绝;同时任何她不忠的东西,她都不会给我。而且我很惭愧地看到,她的最微小的思想都能在我的心上点燃熊熊烈焰,而这烈焰在她自己身上反而引不起半点火星。
我在别处曾经说过,如果你不想让感官受到刺激的话,就绝不要让它尝到半点甜头。要想知道这句箴言在乌德托夫人是多么地不适用,要想知道她是多么地庄重自持,就必须弄清我俩的那些长时间的、频繁的私下谈话的细节,并将它们鲜活生动地描述出来。我俩相处的那四个月是以一种在两个异性朋友之间几乎没有先例的亲密方式度过的,我俩都自我约束,从未越轨。啊!如果说我很迟才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话,可是我的心灵与感官却没少为偿还这笔长期拖欠的情债而付出代价啊!连单相思都能引起如此狂热的激情,那么,当你依偎在一个你爱而且爱你的情人身边时,你所感受的狂喜该是多么激烈啊!
但如果要说我对她的爱是单相思,那也错了。在一定程度上,我的爱是有回报的。尽管它不是相互间的爱,却是双方都有的爱。我俩都陶醉于爱情之中,她在想她情人,我在想她。我俩的叹息,我俩的幸福的泪水都融汇在一起。我俩是多情的知己,我们的情感彼此紧密相连,不可能不在某一点上交融在一起。不过,在这种危险的心醉神迷之中,她一刻也没有忘乎所以,而我呢,我敢公开声明,我敢发誓,虽然有时候受到感官诱惑,想让她失贞,但是我从未真正想过要占有她。我那激情本身的激烈就足以约束这种激情了。自我克制的义务提升了我的灵魂。所有美德的光辉在我眼中将我心里的偶像装饰起来,玷污其圣洁的形象等于将其完全毁掉。我本来可能会犯这个罪,而我在心中已经无数次地犯过这个罪,但是,要玷污我的索菲么?这怎么可能?不,不!我这样对她谈过千百次。即便我有让自己得到满足的权力,即便她甘愿由我自由支配,除了在极少数非常短暂的狂热时刻之外,我都会拒绝以此为代价来获得快乐的。因为我太爱她了,所以才不愿占有她。
从退隐庐到奥博纳将近一法里。我常去那儿看她,有时晚上就住在那儿。一天晚上,月光皎洁,用过晚饭之后,我俩一起到花园中散步。这个花园的深处有一片很大的小灌木林,我们穿过灌木林,找到一处漂亮的树丛,其间点缀着一挂瀑布。这个瀑布的创意还是我提供给她的呢。永生难忘的天真与惬意的回忆啊!就是在这片树丛里,我和她坐在一片草地上,头上是一棵繁花盛开的槐树。为了能表达我内心的情感,我找到了真正一种能与这种情感相匹配的语言。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达到了崇高的境界,如果人们可以把最缠绵、最炽热的爱情所能输进一个男人心中的那种亲切而又迷人的东西称作崇高的话,我在她的膝上倾洒了多少令人心醉的眼泪啊!我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洒下了多少泪水啊!最后,在一阵情不自禁的激动之中,她高声叫道:“不,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和蔼可亲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情人像你这样去爱。但你的朋友圣朗拜尔正在听着我们,我的心是不能爱两次的。”我长叹一声,就默然无语了。我拥抱了她,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次拥抱啊!但仅此而已。六个月来,她一直独自一人生活,也就是说,远离了她的情人和丈夫。其中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见到她,爱神始终陪伴在我的左右。我俩时常单独在一起吃晚饭,然后钻进树丛深处,沐浴在月光之中,无比热烈、缠绵地聊上两个钟头,之后她就在夜深人静之时,离开这片树丛和朋友的怀抱,心与身都和来时一样纯洁无瑕。请读者们去衡量一下这些情景吧,我将不再多说什么了。
大家可别以为在此时此刻,在这种情景下,我的情感能让我泰然自若,不受干扰,就像我在戴莱丝和妈妈身边那样。我已经说过,这一次是爱情,是全部力量和全部狂热都爆发出来了的爱情。我将不去描写我持续不断地感到的那些骚动、战栗、心悸、痉挛、昏厥,关于这一点,大家只凭她的形象在我的心上产生的效果就可以判断出来了。前面提过,奥博纳离退隐庐很远,我去的时候要从景色宜人的昂蒂里山坡经过。我一边步行,一边梦想着我要去见的那个女人,想象着她对我的亲切接待,想象着我到达时正等着我的那一吻。但是这个吻,这个致命的一吻,在没有尝到之前,就已经让我热血沸腾了,以致我头脑发晕、两眼发花、两膝发抖、站立不稳,我不得不停下来,坐到地上,感觉全身各个部位都不听使唤了,我几乎晕了过去。意识到这种危险之后,当我再次上路时,我就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点别的事情。但往往是走不到二十步,那相同的回忆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一切结果便又开始向我袭来,我觉得很难摆脱,不管我采取什么办法,我都不相信自己能安然无恙地走完这段路程。等我走到奥博纳时,常常是软弱乏力、精疲力竭、有气无力,连站都站不稳。可是我一见到她,马上就恢复如初了。在她身边时,我只感到一种虽然精力无穷但是却没有用武之地的苦恼。在我来奥博纳的路上,在可以望见奥博纳的地方,有一处景色优美的台地,名叫奥林匹斯山,有时我俩在那儿相会。如果我先到,我就得在那儿等她来。这个等待是多么痛苦啊!为了分心,我试着用铅笔写点情书。这些情书本该是用我最纯洁的鲜血书写的啊!但我从未写完过一封可以清楚地辨认字迹的情书来。因此当她在我俩约定好的石缝里找出这样一封情书时,她所能看到的就是我写情书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了。这种状况,它一直持续不断,在经历了三个月的连续刺激和自我克制之后,让我疲惫不堪,好几年都没有恢复过来,最后还让我得上了那种我将把它或者它将把我带进坟墓的疝气病。这也是我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段幸福时光。下面将要开始讲述的是我一生中一连串几乎从未间断的灾难。
大家可以看到在我的整个人生旅程中,我的心都如水晶一般透明,从来不能把藏在心中的稍微强烈一点的感情隐瞒一小会儿。所以,可以想见,我能将对乌德托夫人的爱长久地隐瞒起来吗?对我们的亲密关系,所有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既不鬼鬼祟祟,也不故作神秘,我们的关系根本无须保密。乌德托夫人对我有着最亲密的友谊,她自认对此事问心无愧,而我则对她满怀敬佩,并且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种敬佩的正当性。她坦率直白、漫不经心、鲁莽冒失,而我则真诚、笨拙、自尊、狂躁、冲动。我们自以为相安无事,但这却比我们真有什么越轨之举,给人们留下的口实还要多。我俩常去舍弗莱特,常在那儿相会,有时甚至还是事先约好了的,我们在那儿像往常一样生活,每天都在正对埃皮奈夫人居所窗前的那片园林里一起散步,畅谈我们的爱情,我们的义务,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天真无邪的计划。埃皮奈夫人老是在窗口注视我们,以为我们是在公然蔑视她,因而眼里冒火,心中满是恼怒和愤恨。
所有的女人都有遮掩自己的愤怒的技艺,特别是在怒火万丈的时候更是如此。埃皮奈夫人尽管脾气火爆,但却工于心计,她将这门技艺掌握得炉火纯青。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怀疑,并对我加倍地关心和爱护,有时几近于向我调情;她同时还故意对她的小姑子不客气,鄙视她,似乎还希望用这种方式也激起我对乌德托夫人的鄙视。可以想见,她的这种企图是不会成功的,不过,我却受到了痛苦的折磨。我被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情感所撕裂,既为埃皮奈夫人对我的好意所感动,又因看到她如此地不尊重乌德托夫人而怒不可遏。乌德托夫人那种天使般的温柔性情让她能对一切都安之若素,毫不抱怨,甚至对嫂子不生任何怨恨之心。此外,她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对这类事情毫不在意,所以有一半时间,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激情了,以至除了索菲(这是乌德托夫人的名字之一)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成为了埃皮奈全家及其访客说长道短的谈资。据我所知,之前从未到过舍弗莱特的霍尔巴赫男爵就是访客之一。如果我当时能像后来那样多长几个心眼的话,一定会看出这是埃皮奈夫人一手操办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来看看日内瓦公民谈恋爱的好戏。但是我当时实在笨得可以,居然连大家一望而知的事情都没有看出来。不过,我虽然愚蠢之极,却还是能看出霍尔巴赫那比以前更得意、更快活的样儿。他不像往常那样皱着眉头看我,而是冲着我说了一大堆让我完全莫名奇妙的打趣的话,我目瞪口呆,而埃皮奈夫人则忍不住地捧腹大笑,我还是搞不懂这些人是怎么了。由于这一切都还没有超出开玩笑的范围,因此即便我知道了实情,我所能做的事情,顶多只是跟他们一起打个哈哈罢了。不过,透过男爵的那种嘲讽时的快活劲儿,人们确实能够看到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快慰。如果我当时就能像后来回忆时一样,觉察到他的这种幸灾乐祸的话,那么这种眼神在当时就会让我坐立不安的。
乌德托夫人常去巴黎。有一次,当她刚从巴黎回到奥博纳时,我去看她。我发现她很忧伤,还看出她曾经哭过。当时有她丈夫的姐妹伯兰维尔夫人在场,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但是,当我一找到机会,我就向她表达了我的不安。她叹息着对我说:“唉,恐怕您的痴狂将毁掉我的余生中的所有安宁。有人把这事告诉了圣朗拜尔,但说的不是实情。他倒是为我主持公道的,但是也很恼火。更糟的是,他没有把心里的话全都讲出来。不过,幸好我没有向他隐瞒我们之间的友谊,这本来就是他给促成的。我在给他的信中老提到您,就像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一样。我只瞒下了您的那种失去了理智的痴情,我原本是想将它矫正过来的。尽管他没有提到这种痴情,但我能看出,他认为这全是由我的罪过造成的。有人在做损害我们的事情,在中伤我,但我们不必在意。我们要么一刀两断,要么该干嘛就干嘛。我不想再对我的情人隐瞒点什么了。”
这时,在这位我本该充当其导师的少妇面前,我第一次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认为她的责备无比的公正。这种羞愧让我格外痛恨自己,要不是受害者使我产生怜悯之情,又让我的心软了下来的话,这种痛恨也许是足以克服我的脆弱的。唉,此时此刻,我的心已被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的泪水浸透了,怎么可能硬得起来呢?这种柔情很快就化作了对无耻的告密者的愤怒,这帮人只看到了一种罪恶的,但却又是情不自禁的感情的坏的一面,却根本不相信,甚至想象不出世上还存在着能对这坏的一面加以补偿的真诚而正直的心灵。没过多久,我们就知道了是谁在暗中作梗。
我俩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和圣朗拜尔一直有通信联系。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给乌德托夫人挑起风波了。她曾经想方设法地要离间圣朗拜尔和乌德托夫人,甚至还得逞了几次,令乌德托夫人心惊胆战。此外还有格里姆,我记得他好像是跟加斯特列利先生去军队了,与圣朗拜尔一样,都在维斯特法伦,他们在那儿有时能见到面。格里姆曾经对乌德托夫人示过爱,却没能如愿,因此他大为光火,以后再也没去找她。格里姆一向装得很“谦逊”,他既然推断乌德托夫人不爱他而爱一个比他年纪大的人,而且自从他和权贵交往以来,张口闭口都只把此人当成自己的受保护人,那么他的内心此时能否平静得了,就不难想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