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已经充分具备了一个家庭教师所需的知识，而且深信自己完全合乎一个教师的标准。在马布利先生家的一年时间里，我有充分的时间认识自己。除了偶尔会急躁地发发脾气之外，我那温和的禀性还是很适合干这一行的。只要事情发展顺利，只要看到我的心思和劳动没有白费，我就会孜孜不倦地教下去，那时我简直就是天使。一旦事情不顺心，我就变成了一个魔鬼。当学生们不明白我讲什么的时候，我简直就要发疯了；而他们不听话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杀了他们。这种方法当然不会把他们教成有学问有道德的好学生。我有两个学生，性情大不相同。其中一个大概八九岁，名叫圣玛里，长得非常可爱，人也聪明活泼，但有些浮躁，而且淘气贪玩，不过他的调皮总是让人觉得很好玩。小的叫孔狄亚克，长得傻里傻气的，人又非常懒散，而且还像驴一样倔强，什么也学不会。可以想见，在这样的两个学生身上，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如果我能多一点耐心和冷静，也许我还会取得一点成效。可是，我既没有耐心，又不冷静，结果非但一点成绩没有，两个学生还越变越坏了。我确实很勤勉，但是我要是再冷静一点就好了，特别是我的教学方法不够灵活。我只知道用三种方法对付他们，但是这些非但是无益的，而且还对他们有害。那就是：感化、说理和发脾气。有一次，我劝圣玛里的时候，自己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我想感动他，就好像孩子的心灵能够真正被感动似的。有的时候，我筋疲力尽地同他讲道理，好像他真能听懂我似的。还有的时候，他也会利用一些十分巧妙的论据，居然会推理了，这让我不得不严肃地认识到，他是一个明理的孩子。至于小孔狄亚克，更加让我感到棘手了。他什么也不懂，问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打动他。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冥顽不化，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把我气得火冒三丈。这时候，仿佛他就是睿智的先生，我却变成了小孩子。我承认自己所有的这些缺点，心里也很明白。我仔细地研究了他们的性格，自以为非常了解他们，而且相信自己再也不会上他们的当了。但是，要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补救的话，看到缺点所在有什么用处呢？尽管我对这一切看得非常透彻，可我什么也阻止不了，也没做成什么正事，而我所做的一切恰恰都是我不应该做的。
我不仅在教学方面毫无建树，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也没处理好。代邦夫人把我介绍给马布利夫人的时候，曾拜托她在我的举止言谈方面多加指导，使我能够适应在上流社会交际。她在这上面颇费了一番心思，希望把我造就成一个风流潇洒的人，成为她家当之无愧的家庭教师。但我还是那么笨拙，那么腼腆，那么愚蠢，她渐渐失去了信心，只好放弃改造我的念头。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故态复萌，我居然爱上她了。我很想让她明白我的心意，但又不敢向她表白。她也从来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后来，我发现自己无论怎样暗送秋波，怎样故作叹息，她都没有任何反应，不久我也就厌倦了这一切。
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改掉了小偷小摸的毛病。因为那儿的一切东西都属于我，也就没有偷的必要了。再说，我已经给自己订下了高尚的道德原则，自然今后再也不能干这种下贱的事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没有再犯过老毛病。但这只不过暂时克服了所受的诱惑，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非常担心，要是再次面对诱惑的话，我恐怕又会像童年时代那样去偷窃的。这一点，已经在马布利先生的家里得到了证明。他家可以偷的小东西触手可及，但是我都看不上眼，只对阿尔布瓦出产的名贵白葡萄酒情有独钟。在吃饭的时候我偶尔喝过几杯，觉得非常好喝。这种酒有一点儿混浊，我自以为是个滤酒高手，便夸夸其谈了几句，主人就把这件事交给我了。我滤了几瓶，效果不大好，但也只是颜色不太好看，喝起来依然很可口的。于是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偷偷给自己留下几瓶，以备私下里享用。不幸的是，我还有个习惯，那就是一定要边喝酒边吃东西。怎样才能弄到面包呢？用餐的时候没办法偷偷留下一些面包。叫仆人去买，等于是揭发自己，对主人来说也是一种侮辱。我自己又不敢去买。可以想象，一位佩剑的体面人物到面包房去买一块面包，这怎么可能呢？最后，我想起了一位尊贵公主的“名言”。有人告诉她说农民没有面包吃了，她回答说：“那就叫他们吃糕点！”即使是这样也很不容易啊！为了这个目标，我独自出门了，有时几乎快要跑遍了全城。从三十多家糕点铺门前走过的时候，我一家也不敢进去。当看到糕点铺子里只有一个人时，而且那个人的相貌对我还必须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才敢迈进那家铺子的门坎。当我把那可爱的小蛋糕买到手，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从柜子里拿出我那瓶酒的时候，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自斟自饮，再读上几页小说，多么惬意啊！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是边吃边读，心灵则沉浸在无尽的遐想之中。这完全可以弥补无人作伴的空虚。我看一页书，吃一块蛋糕，就好像我的书跟我一起共进美食。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酒鬼，而且我一辈子从未喝醉过。因此，没有人觉察到这些小小的盗窃行为。可是，最终还是东窗事发了：酒瓶子让我露出了马脚。这件事谁也没有提过，不过，从此以后地下室的酒就不再归我管了。对于这种事，马布利先生表现得很大度，毕竟他是一个大方、审慎而且正直的人。他的外表虽然跟他的职务一样严厉，但他的性格却非常宽厚，心肠也是非常慈善，而且是非常少见。他明智而公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为一个治安骑兵队的长官，他甚至是很仁慈的。深感他对我的仁慈宽厚，我更加敬重他了，因此我在他家里就多待了一些日子，否则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但是最后，我知道自己完全不能胜任家庭教师的职业，而且当时的处境也十分尴尬，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厌倦。经过一年的尝试之后，我知道，无论自己怎样不遗余力地教他们，也无法让他们很好地长大成人。最后，我决定放弃了。在这一点上，马布利先生的看法和我非常一致。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我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的话，他肯定不好意思解雇我。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这么照顾情面，我当然是不赞成的。
使我日益感到难以忍受的是，我不断拿目前的处境同我已经离开的那种生活进行比较：我所留恋的沙尔麦特，我的园子、我的树木、我的泉水、我的果园，特别是我为她而生的那个女人，赋予这一切以生命和灵魂的那个女人……无一不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每当我再次想起我们往日的欢乐和纯洁的生活，心里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烦闷，于是什么也不想干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恨不得马上动身，步行回到她的身旁，只要能和她再见一面，就是当场死去也心甘情愿。最后，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我回到她的身边，我再也抵抗不了那些迷人的回忆了，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辞。我对自己说，过去我缺少耐心，不够体贴，缺乏温存，假如我现在能够在这几方面努力的话，我还是能够和她一起过上幸福甜蜜的生活，哪怕是基于友情的我也愿意。于是我制定了最美好的计划，而且迫不及待地立即付诸实施。
我摆脱了一切羁绊，放弃了一切，马上动身，一路飞驰，我满怀幼年时代那火一样的热情回到了家里，又来到了她的跟前。啊！无论是我在她的迎接中，眼神里，爱抚间，抑或还是心底，如果能够发现一点点我从前感受过而现在还念念不忘的那种情意的话，哪怕是四分之一，我也会欣喜若狂的。
啊！人生的虚幻多么可怕啊！她仍然以那丝毫未变的善良迎接了我，她的这种好心除非她离开人世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然而我是来追寻过去的，那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在她身边呆了不到半小时，就觉得我以前的那种幸福已经随风而去了。于是，我又陷入了上次迫使我逃离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处境之中，但却不能归咎于任何人。说心里话，古尔提叶挺好的。再次见到我，他非常高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但我从前是她的一切，而她也不能不是我的一切，而现在我在她的面前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这让我怎么能忍受呢？从前我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孩子，现在我怎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生活在这里呢？见证过往日欢乐的一切，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这尤其使我感到自己的处境格外难堪。如果换上另外一个地方，痛苦或许会减轻一些。但是往昔的甜蜜幸福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闪现，更加增添了我的失落之感。我满腹遗憾，仿佛被遗弃在最浓重的黑暗中。我决心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除了就餐的时间外，我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以书为伴，并在书中寻求有益的消遣。考虑到以前所担心的灾难即将发生，我便绞尽脑汁从我自己身上想办法，以便在被妈妈断绝经济来源的时候，可以接济一下她。以前，我已经把她的家务安排得相当妥善了，至少不会向坏的方面发展。但是，自从我离开她以后，一切都变了。她的管家是一个挥霍无度的家伙。他很喜欢炫耀自己有宝马香车，也喜欢在邻居面前摆阔。他不断地投资一些新项目，而他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她的年金早就被预支光了，一年四季的所有收益也作了抵押，房租也一直拖欠着，债务像雪球一样越积越多。我已经预见到这项年金不久就要被扣押了，也可能会被全部取消。总之，我看到只有颓败和破产，而且这一刻马上就会到来，我仿佛已经看到那种种恐怖凄惨的景象。
我那间可爱的小屋是惟一能让我排忧解难的消遣之所。在为自己惶恐不安的心灵寻医问药之后，我开始寻求能够防止我所预见到的灾难的方法了。就在我重新考虑我以前的老办法的时候，我又给自己绘制了许多海市蜃楼般的美景，以便把我这个可怜的妈妈从她眼看就要陷入的绝境中挽救出来。我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学识和才华，不会在文坛上一举成名，更不能通过这条途径发财致富。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以前以我这种平庸之才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信心。虽然不教音乐了，但我并没有放弃学习音乐。恰恰相反，我已经研究了不少音乐理论，而且自以为在这门艺术方面造诣颇深。当想起自己当初在学习音符、尤其是在练习依谱唱歌时候所遇到的那些困难时，我开始觉得这种困难源自音乐本身，而不是我自己主观条件太差的缘故。特别是我深知，学音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我研究音符时，我常常觉得这些音符创造得太糟糕了。很早我就想用数字来记录乐谱，免得记录任何一个小曲也必须画一些线和符号。如果这样的话，我只是不知道怎样表示八度音的节拍和延长音。考虑到这一点，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而且这些困难并不是不能克服的。我终于获得了成功，不管什么乐曲我都可以用我那些数字非常准确地、甚至可以说非常容易地记录下来。从这时候起，我认为我的财运来了。于是，怀着和她——给了我一切的她——共享财富的热望，我一心只想到去巴黎，确信我的乐谱改造方案一交给艺术学院，肯定会在音乐界掀起一场革命的。我曾从里昂带回一点钱，加上卖掉书换的那些钱，就这样，只用了十五天的工夫，我的计划就已经成型，并且要付诸实施了。
最后，我满怀着促成我这一计划的种种美好愿望，也可以说我在任何时候都怀有的同样的憧憬，就像上次带着埃龙喷水器离开都灵一样，我带着我的乐谱方案离开了萨瓦。
这些就是我在青年时代所犯下的小过大错。我以令自己也非常满意的忠实态度叙述了这些经过。日后，如果讲起我成年之后的一些善行，我的态度也会如此的坦率，这就是我的全部意图。不过，我必须就此停笔了。时间最终会揭开种种面纱，让真相暴露无遗。如果我的回忆录能够流传于世，人们也许有一天会知道我不得不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他们也就会知道我为何保持缄默了。
尽管我屡下决心不再写下去，但经过两年的沉默与忍耐之后，现在我又一次提起笔来了，请读者诸君先不要评论那促使我这次重新提笔的种种理由，因为只有读完本书之后，你才能作出评判。
人们已经看到，我的宁静的青年时代在一种还算平稳和愉悦的生活中流逝了，既没有大的挫折也没有大的收获。这种平庸主要是由我那种虽热烈却又软弱的性情造成的，我的这种性情难于振作而易于灰心，它只有在受到强烈震撼时才能摆脱闲散状态，之后由于厌倦和自然天性的原因，它又会故态复萌。它使我离美德很远，同时又使我离恶行更远。它注定要把我拉回到我自认生而好之的那种懒散而平和的生活中，它从不让我有大的作为，无论是在善的方面，还是在恶的方面，都是如此。
我即将展示的将是一种多么不同的情景啊！命运前三十年颇为眷顾我的天性，在后三十年却时时拂逆它了。我的处境和天性之间长期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它造成了许多巨大的过失、闻所未闻的不幸和赋予逆境以荣耀的美德，惟独没有让我的性格变得坚强一点。
这本忏悔录的第一部全凭记忆写成，因此其中的错误在所难免。现在第二部分还是不得不凭记忆来写，其中的错误很可能会更多。我最美好的年华在纯真而宁静的氛围中度过，它给我留下了无数美好的印象，使我乐于不断地追忆。接下来人们将会看到，我的后半生是多么的不同，重温这段岁月，只会唤起苦涩之感。为了不加剧我的现状的辛酸，我尽量不去勾起这些凄凉的回忆。我这样做常常相当成功，以致在需要回忆某些往事的时候，我竟然记不起来了。这种对不幸的健忘是上天在让我历经坎坷饱受折磨的同时给我的一种安慰。我的记忆专门垂青过去的赏心乐事，这对我那容易心惊胆战的想象力是一种很好的平衡，因为我的想象力只让我预见到残酷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