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小团体,这或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我们所希望的,所关心的和所感受到的都是一致的,没有什么能超出我们的小圈子之外。我们渐渐习惯了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哪怕是吃饭也是如此,如果三个人缺了一个,或者是有第四个人到来的话,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尽管我们三人关系很亲密,但我们却总觉得两个人远远不如三个人在一起那么开心。我们之间之所以没有烦恼,是因为我们彼此非常信任,之所以不会感到厌倦,是因为我们平常的生活很充实。妈妈总是不断地制定和实施自己的计划,绝对不允许我们两人闲着没事儿干,再加上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时间很容易就被占满了。依照我的观点,无所事事和孤苦无依一样,是造成社会苦难的根源。有什么能使人的思想变得更加狭隘,让人更容易惹事生非呢——那就是人们都呆在一间房子里,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勾心斗角,因为他们除了闲聊之外无事可做——时间一长,他们之间的谈话就由聊天升级到了争吵和撒谎的地步,传播流言蜚语更是家常便饭。如果每个人都在忙碌着,除非有事要说,谁也不说话。可是当大家没什么事情做的话,他们绝对会强迫自己无休止地说下去,这是最讨厌和最危险的事情。我甚至还敢进一步说,为了使一个集体真正和谐快乐,我主张每个人不仅都应当做点事,而且一定要做能够吸引注意力的事。织毛衣就不行,等于什么都没干。织毛衣的女人和交叉着双臂、闲着没事可做的女人一样会招来麻烦。刺绣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刺绣需要聚精会神,根本没心思和时间去瞎扯。特别让人感到讨厌和可笑的是,与此同时,她要是看见眼前有十多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停地起来坐下,四处转来转去,穷极无聊地用脚后跟来回打转,把壁炉上的瓷器转来转去看个没完没了,并且还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想方设法维持他们无休止的闲谈——真是一桩美妙的事儿!这样的人,无论他们干什么,总会给他们自己或者别人带来麻烦。我在莫蒂埃的时候,常到女邻居家去编丝带。一旦我回到了上流社会,我会经常在口袋里装上一个小转球,整天没事就拿来转着玩,这样就避免了我无话可说的时候没话找话说。要是每个人都这样做,人们就不会变得那么坏,互相之间的交往也会更加安全可靠。而且我认为,也会更愉快些。总之,哪个聪明人要是觉得这可笑,那就让他们笑吧,我却坚持认为,小转球原则是适用于现在这个时代的惟一道德。
再者,我们自己也用不着为了摆脱厌烦而没事找事做。那些不受欢迎的客人总是让我们感到不胜其烦,而且也使我们无法尽情享受三人世界的自由自在。以前,这些客人也曾经让我感到特别不耐烦。这时,这种情绪并没有消失,不同的是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抱怨。可怜的妈妈丝毫没有摒弃她的老毛病:那就是对自己的事业和计划爱作种种幻想。恰恰相反,家里的生计越困难,她就越是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梦想之中,仿佛这样就能解决问题。眼前的生活环境越来越糟糕,她的幻想就愈加瑰丽无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这种老毛病反而愈演愈烈。当她渐渐失去社交的乐趣和青春的欢乐时,她就狂躁不安地用民间秘方和所谓的计划来弥补这方面的缺憾。家里总是络绎不绝地迎来一些江湖游医、制药商、炼金术士以及形形色色的骗子,他们吹嘘自己有家财万贯,却连一块银币也不会放过,而且没有一个人空着手离开她的家。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怎么应付得了那笔惊人的开销,既没有耗尽她的财产,也没有使她的债主前来逼债。
我现在所说的那个时期里,有一个计划她非常热衷,当然这个计划不是她所有的计划中最不合理的一个,那就是在尚贝里建一所皇家植物园,而且还要聘请一位技师。人们一定能够猜到,技师的人选早已经内定了。这座城市位于阿尔卑斯山脉中部,很适于进行植物学研究。妈妈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实现自己的计划,接着她又要创立一个药剂研究所。这似乎在贫瘠的山村非常有用。在那里,药剂师也就相当于医生。国王维克多逝世以后,御医格洛希退休后来到了尚贝里。这个消息让她十分兴奋,或许她早就知道,才酝酿了整个计划的。不管怎么样,事已至此,她开始拉拢起格洛希来,但这似乎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刻薄最野蛮的人。下面我就举两三个例子吧,相信读者看后自有公断。
一天,他和其他的医生会诊一个病人,其中有一位医生是从安讷西请来的,以前经常给那个病人看病。这位青年人不像其他医生那么圆滑,居然胆敢不同意格洛希的意见。格洛希并不回应他的异议,反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经过哪一条路,乘坐什么样的马车。年轻的医生回答了格洛希的问题后,又问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代办的。格洛希说:“没事,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在你走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坐到楼上的窗户边上看看一头驴坐在马车里的蠢样儿。”除了富得流油和是个冷血动物之外,他还是一只铁公鸡。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向他借钱,并且有最可靠的担保,他却紧握着他朋友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朋友,如果是圣彼得从天堂下来,用三位一体担保向我借一百法郎,我也不借给他。”有一天,萨瓦地方的长官、一位非常虔诚的伯爵比贡先生请他吃饭,他提前很早就到了,那位长官大人正在忙着祈祷,就请他一同祈祷。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就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跪下了。但是,刚刚念了两句“万福玛利亚”,他就再也受不了了,猛地站起来,拿起手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比贡伯爵追着对他说:“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停下,您停下啊,烧烤架上还有一只美味无比的红鹧鸪呢!”他扭过头来回答道:“伯爵先生!您就是给我烤一个天使我也不会留下的。”御医格洛希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妈妈很想拉拢格洛希先生,最终她成功了。虽然他特别繁忙,但还是经常来看望妈妈,而且和阿奈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他很重视阿奈的学识,并且还用赞赏的口吻谈论阿奈。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到,像他这样一个鲁莽的人,为了消除过去的坏印象,居然向阿奈表示了特别的敬意。虽然阿奈早已不是仆人了,但是众所周知,他过去的确是个仆人。可是,御医带有某种权威性质的敬意让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怠慢阿奈了。克洛德·阿奈身穿黑色上衣,假发梳得整整齐齐,态度严肃而令人尊敬,行动明智谨慎,而且在医学和植物学方面造诣很深,再加上医学界领袖人物青眼有加,照理来说,如果成立皇家植物园的计划能够实现的话,他很有希望担任皇家技师一职。实际上,格洛希很欣赏这个计划,而且也采纳了这一提议,目前正在等待适当时机向宫廷提出。只要局面和平稳定,并且允许进行公益建设的话,就可以考虑实施计划所需的经费等问题了。
如果这个计划顺利实现,我很有可能会投身到植物学上去,因为我似乎生来就是要干这门学科的。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导致这个计划全盘失败,虽然这个计划是那么地周密完美。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我要承担人类的所有苦难。上帝仿佛是故意要叫我经受这种种艰难困苦,即使有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和事,也被他用手轻轻拨开了。有一次,阿奈外出到山顶上去寻找一种名叫Genipi的草药。这是只有在阿尔卑斯山上才有的一种稀有植物,格洛希先生当时正需要它,这个可怜的青年可能是由于又累又热,得了肋膜炎。据说,他所采的药材正是治这种病的特效药,但也救不了他的命。尽管御医格洛希先生医术高明(他当然相当聪明),尽管有善良的女主人和我无微不至的照料,他还是在五天之后死在了我的怀中。临终前,他饱受病痛的折磨,而且只有我劝慰过他,我的心情是那样痛苦和真诚,如果他当时神智清醒,一定能够了解我的意思,也会得到一些安慰的。就这样,我失去了一生中最忠实的朋友。他是一位罕见的、值得尊敬的人物,他的天分完全可以弥补教育的缺失,虽然他的身份卑微,仅仅是一个仆人,却具有伟大人物的一切美德。如果他能够活得更长,同时又有一个合适的职位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举世罕见的大人物。
第二天,我怀着异常真挚的沉痛心情向妈妈谈起了他。突然之间,我在说话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卑鄙可耻而且不应该有的念头:我想自己应该接下他生前穿过的几件衣服,特别是那件曾引起我无限幻想的漂亮的黑色上衣。我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就这样说出来了,因为在她的面前,我总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这个卑鄙可憎的念头之外,没有什么更让她感受到失去这个人对她来说是多么惨重的损失,特别是死者生前有一颗高贵无私的灵魂,而且具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诸多品质。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扭过头去哭了起来。多么可爱而又珍贵的眼泪啊!我明白这眼泪的意义,每一颗泪珠都流到我的心里了,把我心里所有卑鄙肮脏的东西全部冲刷干净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产生过类似的念头。
阿奈的死不但让妈妈悲恸不已,也让她蒙受了物质上的损失。从此以后,她的事业也是随之江河日下。阿奈是一个精明而谨慎的青年,把女主人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家都害怕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而不敢过于铺张浪费。就是妈妈本人也惟恐受到他的指责,而竭力控制自己的花销。对她来说,单单他的爱是不够的,她还要保持住他的尊敬和避免他的正当指责。因为不管她是在滥用别人钱财还是挥霍自己的家产时,他偶尔也敢于责备她。我和他的想法一样,甚至也提出同样的忠告。但是,我在她身上没有什么影响力,我的话也不像他的话那样起作用。他既然不在了,我就必须挺身而出,哪怕是我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也没兴趣。后来,我果然做得很糟糕。我本来就不细心,又生性怯懦,虽然我也会小声嘀咕几句,但是事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再说,固然我获得了和阿奈同样的信任,却没有他那样的威严。我看到家里乱七八糟的,只有无奈地叹息和抱怨,因为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我太年轻气盛,根本不会办事。每当我要行使自己职责的时候,妈妈总是亲热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脸蛋儿,嘴里叫着“我的小管家!”这又逼得我不得不回到原点上去。
她那种毫无节制的铺张浪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我也深知这早晚会让她跌入困境的。特别是现在我开始替她管理家务,亲眼看到她的经济状况入不敷出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从那时起,我开始养成了吝啬的生活习惯,虽然以前也有类似想法,但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做。除了偶尔会傻乎乎地大肆挥霍之外,我平时还是很节省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为钱伤过脑筋,不管是多也好少也好。从现在开始,我要精打细算过日子了,而且我要看好自己的钱袋。在这种崇高动机的支配下,我变得越来越吝啬了。实际上,我只不过是已经预见到将要发生的危机,想给妈妈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我担心她的债主将会扣下她的年金,或者是年金将完全被取消。以我短浅的目光来看,我攒的那点儿钱或许会帮上她很大的忙。但是,为了节省钱,而且能够存下来,我必须偷偷地瞒着她。因为当她东挪西借,四处借钱的时候,要是知道我有私房钱的话,这似乎不太合适。于是我就处心积虑地到处找地方,希望能够将那几个金路易藏好,并且还计划时不时地增加一点儿,直到有一天一股脑儿全部交给她为止。但是,我太笨了,居然连这么一点儿钱都藏不好,她总是能够发现我藏钱的地方。接着,她为了让我知道她已经发觉这个秘密,就把我所藏的金币全部拿走,然后换上了更大数目的别的钱币。于是,我只得很不好意思地把我那点儿钱充公了。她总是又用这些钱为我购置一些衣服或是其他用品,例如银剑、怀表等等之类的东西。
这让我确信攒钱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即使能够攒下一点儿钱,对她说来也是杯水车薪。最后,为了避免我所担心的不幸发生,以防她无力供给我饭吃而她自己也缺衣少食的情况出现,我必须谋取一个职位,以便能够给她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不幸的是,我将这一计划建立在自己兴趣爱好的基础上,愚蠢地想要在音乐方面碰碰运气。当时,我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主题和旋律,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对它们加以利用,我肯定会成为一代宗师的,一个当代的俄耳浦斯,我那优美的歌声可以把全秘鲁的银子都吸引过来。现在,识谱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问题是我怎样才能学会作曲。最大的困难就是找不到教我作曲的人。我认为单单靠拉莫所着的那本《和声学》,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且自从勒·麦特尔先生走了以后,在萨瓦便没有懂和声学的人了。
在这时,大家又可以看到我这一生中不断发生的南辕北辙之类的事情了,很多事情往往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恰恰往相反方向去发展,甚至就在我快要达到目的地的时候也是如此。汪杜尔时常和我谈起关于布朗沙尔神父的事,他是汪杜尔的作曲老师,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人物,当时他在贝尚松大教堂担任音乐指挥,现在在凡尔赛的小礼拜堂当音乐指挥。于是我便打算到贝尚松去,想跟着布朗沙尔神父学习音乐。我认为这个想法非常明智,并且成功地说服了妈妈,让她也赞成这个想法。很快,她开始以她那一以贯之的铺张手法给我准备起行装来了。本来我的目的是防止她破产,以便能够弥补由于她的挥霍而欠下的亏空。可是这样一来,刚刚着手执行计划,就又让她破费了八百法郎。我本来是为了防止她破产的,实际上反而加速了她的破产。虽然我们的举止很荒唐,但我的心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妈妈也是这样。我们彼此深信——我,纯粹是为她着想的;而她则深信我所做的一切对我自己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