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八月十四日夜,全体营长以上军官被叫到了旅部。在会上下达了增援上海的命令。命令中要求拟以潘云飞团为先导,立刻在三天内起程开赴上海,增援上海作战。
第三天清晨,下着蒙蒙细雨,天色阴沉。一支曾经败退东北、败退热河的东北军部队孤独地向南开拔了。全军将士心里面都有一股子气,一股子仇恨。
泥泞,饥饿,疲惫,酷暑,风雨!
大厦将倾,这群铁血男儿顽强地向南走着。此时,从各地赶来参战的七十余万将士都将目光集中在一个地方:上海,上海,上海!
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三百五十万人口,东方的明珠,一座不夜之城。繁华而娇艳。
而向着上海进军的这支军队呢?怎么看上去都不那么像一支军队。为了快速行军,很多人都光着膀子,因为军服只有一身,早已走出了一身臭汗。酷暑之下,大部分人都脱了军帽拿柳条编成了遮阳帽。一路上时不时开始下雨,沿途的老百姓送了好多雨具,有雨伞、雨布,等到太阳出来了,这些雨具就背在身后,或者挂在步枪上。
弹药、物资、干粮、私人的东西没办法都用大车运,很多兄弟沿途或借或买地用上了扁担。沉重的炮弹、子弹就是这么着一步一步被铁脚板向南运输着。还有的兄弟几个人一起凑钱买了独轮车,把东西放在车上,光着膀子前面拉后面推地行军。
疲劳,疲劳到了极点,疲劳到了极限。差不多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再也走不动了。每天清晨四点起床,然后开始漫长的行军。中午饿着肚子休息一会儿,把正当午的毒太阳躲开。然后继续漫长的行军,直到晚上八点多。
停止前进之后,所有的人几乎坐在地上就能睡得着。很多兄弟需要硬从地上拖起来吃饭。每天晚上班长都要检查本班士兵的脚,水泡一个挨着一个,挑破了,又磨出来一个。往往刚刚睡下,甚至连个梦都没空做,稀里糊涂居然快就天亮了。然后又是孤独而疲惫的行军。就这么走着,就这么坚持着。
远远地看过去,这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支军队,而更像是一群要饭的叫花子。可就是这群看上去衣衫不整、面黄肌瘦、一脸疲惫的像叫花子的男人,在那个年代拯救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
一路上团里不断受到旅部转发下来的战情通报。八月十九日,我军与日军在闸北、虹口、杨树浦、汇山码头一线激战。八月二十日,国民政府成立大本营,以蒋中正为大元帅,编定全国战斗序列。划江苏长江以南(包括京、沪)及浙江为第三战区。团里归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以冯玉祥将军统辖。
一直走到了八月底,上海的形势逐渐危急。八月二十三日晨,日军增援部队分别在吴淞、宝山、川沙口各附近登陆,夺取沿江各要点,其后日军部队陆续增加。同时,我军则以长江南岸守备部队以及第九集团军专负对上海市区作战,吴淞镇以南归新编成的第十五集团军负责,中国军队空军亦连日出动支持地面作战。但日军配备战车及重炮的支持,加以沿海作战,日军可藉海空军配合作战,致使我军伤亡惨重,激战至九月十日,战区重新调整部署,改取守势。
中国军队调整部署后,张治中集团军与陈诚集团军分别在九月十一日至十四日退守浏河镇——罗店——蕴藻滨——江湾——洋泾之线。日军自十四日对该线发动全面攻击,且集中火力于罗店附近。
由于战局吃紧,第三战区不断催促各支赶赴过来的参战部队迅速加快行军速度。而团里此时已经走了近一个月了,尽管距离上海只有不足两天的路程,但这个时候团里早已疲惫到了极点。
九月十七日,团里作为师先导部队进抵上海外围。旅部命令团里就地休整一天,整肃、清点装备,整理武器弹药准备投入战斗。
下午,团里在临时团部开了动员会。因为师直及旅部尚未赶到,所以潘云飞主持的会议。连续行军一个多月,团里的每个兄弟都面目黝黑,眼睛深陷。原来魁梧的潘云飞看上去军服空荡荡的。
“兄弟们,今天是我们到达战区后的第一天,明天,我军可能就要和鬼子遭遇了。大家谁记得明天是个什么日子?”潘云飞声音有些嘶哑,连日的行军让他的喉咙早就肿起来了,而且高烧一直不退,眼皮子都烫得厉害。
“长官,您别说了,说出来觉得臊得慌。”
“觉得臊啊,觉得没面子啊,那就好,我就是要让大家臊得慌。”潘云飞深凹下去的眼睛炯炯有神。
“长官,这么多年大家谁会忘了这个日子啊。”
“是啊,谁忘了,那就是背叛了祖宗。”
潘云飞手一压,草屋子里静了下来,“兄弟们,九月十八日,是咱们的耻辱日,是东北军的耻辱日,更是我们中国人的耻辱日。大伙儿这么多年还能记着,那就证明咱们这支部队还知道丢脸,还知道羞耻两个字!我老潘就两个宝贝儿子,现在都在保定他舅舅家,要是我老潘还能活着走下战场,这辈子我都要好好让我这两个儿子记得九月十八日,记得他爹这辈子最羞耻的日子。以后每年的九月十八日,我们潘家一天不许吃饭,就要让小孩难受,让他饿,让他不痛快,让他记住了,这是中国人的耻辱,这辈子都不能他娘的忘了。”
咣当一下,一个搪瓷碗被潘云飞掼在地上。屋子里面的军官情绪激动,好几个人恨不得站起来喊叫。
“长官,他娘的,你说吧,他娘的小鬼子,现在就是我们东北军报仇的时候了。”
“长官,打他娘的小鬼子。”
“兄弟们,都静静,我再给兄弟们看个东西,庞参谋,拿上来。”
身后的地图上被挂上一张报纸。
“兄弟们,这是一张上海的报纸,我上午刚刚看到,这是份旧报纸,上面有个新闻。庞参谋,给兄弟们念念。”
庞参谋上前照着报纸开始念:“八月二十八日,倭寇之飞机轰炸上海市区。本属和平目标之上海南站被倭寇悉数炸毁,两百多名旅客被当场炸死。国民政府前日特别对此滔天罪行进行了……”
“别念那些扯淡的话,把那个照片的标题念一下。”潘云飞打断了庞参谋。
庞参谋继续对着报纸念道:“本报讯,一个失去亲人的幼儿坐在废墟上号啕大哭。拍摄者,王小亭。”
“兄弟们,大家有兴趣过来看看这张报纸,鬼子炸了我们的车站,一个孤儿坐在地上哭,她的双亲都被鬼子炸死了。”潘云飞强压住自己的怒火慢慢说道。
坐着的兄弟都一窝蜂挤到前面去看,只见报纸上刊登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片被炸毁的瓦砾堆,一个幼小的孩童坐在废墟上孤独地啼哭着。
“他姥姥的,老子现在就恨不得上去打仗。”
“他娘的,小鬼子简直不是人,全他娘的一群牲口,呸,连头牲口都不如,简直不是人操的。”
屋子里面沸腾得像是点着了火一般。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低沉的噪声,潘云飞正在纳闷,这是什么声音,突然孙寒断喝一声:“飞机,他娘的鬼子的飞机。”
大家赶忙冲出来看,只见远处闪着几个黑点,而且黑点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
“全团警戒,立刻疏散,到东边的树林里去。”
飞机一眨眼的工夫就飞到了,尖厉的飞机发动机吼声和机关枪射击声响起,数道机枪扫射的火道如同毒蛇一般。
“不要还击,快跑!”陈向东招呼团部门口警卫连的人。几个兄弟举着快慢机在对飞机射击,但被飞机的机枪瞬间拦腰打碎。
“快疏散,大家不要扎堆跑,扎堆容易吸引鬼子的火力。”
只见四架双翼日军战斗机反复俯冲扫射、投弹,团部驻地多处房屋被扫射起火,南边的临时马厩被炸的火光冲天。
扫射轰炸持续了五六分钟,那四架飞机才低空擦着树顶盘旋之后飞走了。陈锋看到里面的日军飞行员扎着白围巾探头朝地面看。
“鬼子可能在看看炸成什么样,要是还有没炸完了,估计还得过来一次。”陈锋判断着。
“那赶紧让团里的大车到树林里去。”
“嗯,那么多物资,鬼子没准儿会再过来一趟。”
潘云飞一把拉着几个参谋,然后组织团里的兄弟救火,然后把没有炸毁的物资立刻往树林里面搬。好在鬼子扔的炸弹威力似乎不是很大,只是炸毁了几辆装载粮食的大车。
团里的兄弟们有的赶车,有的搬东西,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刚刚把物资搬到树林里面不到十分钟,又是四架飞机飞了过来。这次是先轰炸,然后扫射,最后扔下来好多花花绿绿的纸片。
“上面说了些啥?”潘云飞问。
“哈哈,这是鬼子的传单,上面说,他们不是想侵略中国,而是想帮助中国人,日本想和中国一起建设东亚王道乐土。还说我们有被共产党赤化的危险,还有别的什么屁话。”
“鬼子真不要脸。”
“团长,你别说,这文章写得还真不错,估计是哪个汉奸写的,日本人自己估计写不出这种文章,你看看,这里还说了,日本和中国本就是一脉相承,现在中国落后了,所以日本要来帮助中国,让中国摆脱英美列强的殖民统治。”陈锋看的很认真。
“他妈的,鬼子就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潘云飞抄起一张传单看了看,然后撕了个粉碎。
“团长,别撕啊,有用呢。”
“有啥用?”
“团长,让兄弟们把传单捡起来,留着可以擦屁股。”
“嗯,我发现你脑子就是好使,传令兵,通知各部兄弟,把鬼子扔的传单收集好喽,以后留着擦屁股。”
又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再没有鬼子飞机过来了,估计应该没事了。团里的兄弟慢慢从树林里面走出来。团部命令下去,各部清点损失。
“真他娘的怪,鬼子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会不会是有汉奸啊?”团副高书鸿说。
潘云飞听见了两人的嘀咕,“嗯,赶紧查查,他姥姥的,抓着汉奸,老子扒了他的皮。”
各部队严查驻地周围,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这周围老百姓早就撤走了。陈锋回忆着,“刚才鬼子飞过来的时候几点了?”
“陈营长,你的意思是?”
“我琢磨着,会不会是鬼子例行侦查啊。”
“有可能啊。”
“不对,”高书鸿表示反对,他眉毛抓着慢声细语地分析:“鬼子就算是例行侦查,那也是赶在白天啊,刚才飞过来的时候,都已经六点多了,快要吃饭了,天也要黑了。”
“你刚才怎么说的,有句话很关键。”孙寒突然问。
“哪句话?天要黑了?”
“不是,前面那句,快要干啥来着?”
“要吃饭了。”
孙寒猛地一拳头擂在树上,“是做饭惹的事,咱们做饭都是埋锅做饭,有烟。”
“小孙说的有道理啊。”大家都在点头。
“传令全团,另外通报旅部,平时千万不能在白天做饭,容易引起鬼子飞机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