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黑透了,浑身湿漉漉的丁三才回到连部。杨棋听了他汇报的战绩也挺高兴,安排他早点休息,明天继续这么打。
丁三回到排里,被大伙儿一把围上了,大家一通夸。排里大概只有一个人心里不太顺,那就是整补中几天前刚刚派到这个排当排长的张平。他是从后方的军官学校刚毕业的,如果说战斗经验,可能连里很多老兵都比他强。但人家毕竟是军官,兄弟们多少都给他点面子。丁三年纪比他大,可能言谈举止稍稍地傲慢了一点,张平也就一直在心里看丁三不太顺眼。
通过这几个白天的对峙,对面的日军可能为一到两个中队,战斗力一般。但团里也没有想打掉他,因为全团通过小半年的转战,实力消耗很大。
等到快天亮的时候,杨棋过来找丁三,说陈锋想让他再打一天的冷枪。丁三穿好了衣服,匆忙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去了前沿。
昨天的工事他不想用了,眼看着天要亮,他在昨天的位置向右侧一百米的地方重新挖了一个容身的坑。接着像昨天一样,拿雨布覆盖在上面,撒上浮土和杂草,再把新土小心地藏好。等做完这些天也差不多快亮了,丁三钻到工事里面,拿雨布盖上,耐心地等待目标的出现。
太阳慢慢地升上来,地面上一层薄薄的蓝色雾气,新鲜的泥土气息,丁三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要来得早。他看到一只田鼠从他前方五六米的地方小心谨慎地跑过去,小东西长的很肥硕。一般战区的老鼠都很肥硕,因为战场上尸体多,有时候来不及清理的都全成为老鼠的食物。
丁三的目光跟随着田鼠,那个黑色的小东西又跑了几米,突然在地面上消失了。这时丁三好像觉得那个方向有一道反光闪过。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结果吓了一跳。一个鬼子趴在地上,身上披着涂上泥的麻袋,上面还挂着好多枯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他的步枪上面也捆上布条子,上面涂满了泥土,但枪机部分没有,刚才一定是枪机部分的反光。
这个鬼子应该是刚刚起雾的时候慢慢匍匐靠近前沿的,而自己刚才也挖好了工事,但在雾里面两个人隔了一百多米竟然都没有发现对方。想到这里丁三长吸了一口凉气,真他娘的点正,让我先发现了你,那只田鼠一定是团里牺牲的兄弟上了身过来提醒自己的。
两个人的位置很有意思,都是正对着对方所在的主阵地,显然这个鬼子是想来报昨天的仇。所以他冒险潜伏的更加近,因为他们使用的三八式步枪精度虽然不错,但距离一远威力就大打折扣。
丁三慢慢地把步枪保险从活保位置拨开,拿准星套在地上的身体前部,他约摸着应该是头部,然后扣动扳机。子弹一出膛丁三立刻就把步枪缩了回去,然后合上雨布的缝隙,他害怕枪口的青烟散出去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掀开一条缝,这时突然一声枪响,听得丁三心惊肉跳的。他以为那个鬼子在朝自己还击呢。但实际上不是,刚才丁三没有打中头部,而是打在他的肩部,子弹从肩部擦过肩胛骨,打在肺里。
中了枪的鬼子艰难地往后面爬,阵地上的国军听到有枪声大家都在搜索,结果就发现了在地上缓慢匍匐的鬼子。由于距离一百多米,加上有些新兵枪法不好,好几发子弹都打在那个鬼子的边上。
受伤的鬼子还是坚持着往自己的阵地上爬,这时一发子弹又打在他的大腿上,他身子蜷缩了一下,但仍然在坚持。身子在泥地里拖了长长的一道子血污印子。
阵地上的国军对于这个活靶子很感兴趣,大家都朝着他开枪,又爬了几米,他的另一条腿也中了一枪,他艰难地挪动身子,脑袋朝着自己的阵地那边倔强地伸着。
朝他开枪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甚至有了取乐的成分,他顽强地爬了五十多米的时候实在是爬不动了,拿胳膊肘支着大口地喘着气。
丁三突然从这个日本兵身上感到了自己的悲哀,他恍惚觉得那个中了数枪、即将结束生命的鬼子兵是自己。不错,躺在地上的确实是敌人,但他也是个人,大家都是当兵的,只是穿了不同的军服罢了。丁三想到这儿,拿枪瞄着他的脑袋,心想着,我就让你有个痛快的了断吧,别死的这么难受。
而这时被几十支枪口瞄着的日本兵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肺部中了弹,下肢也中了好几枪,吐出来的口水里面都是血沫子。
他在想着,我要回去,我要回自己的阵地上去,他们会医好我,最好是腿断了,这样就能回国了。自己不想打仗了,我想回家去,我想和家人、老婆在一起,我想有个孩子,我想下半辈子再也不摸武器了,我想……
突然一发子弹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伴随着脑海中最后的那点思想碎片走向死亡。
丁三看着那具尸体,仿佛在看着自己一样,尸体最后痉挛了几下不动了,上面做伪装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地舞动着。
又蹲了一天,丁三在前沿连续猎杀了两个火炮观察员,晚上回到连部一身的疲惫。
他以为第二天还是要派自己到前沿打冷枪。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命令变了。团里想在日军的侧翼搞一次突袭,就安排给了陈锋。而陈锋把这个任务派到了杨棋的这个连。
连里的兄弟们都在背地里嚷嚷,好像每次这样的倒霉任务都是给这个连。包括强攻什么的,总之不管连里还剩下多少人,最后还是会被挑上。
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丁三所在的三排作为前出搜索的先锋,连里其他的两个排在后面做火力支援。一旦鬼子的火力位置暴露,营里就用迫击炮进行火力压制。同时营里其他的连紧跟着压上去,一口气端掉这个阵地。
对这个安排丁三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排长张平好像心里不大乐意。
一大早连里就出发了,绕着丘陵的缓坡前进至整个团防线的最前沿。然后三排停了下来,杨棋简单地作了安排。三排要从丘陵的边缘出发,快速冲到可能有鬼子阵地的地方,然后开火。
而另外两个排负责在三排的后方提供火力掩护,并递次掩护进攻。然后为营里其他的几个连创造战术纵深。整个任务的关键是要动作快,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三排准备好了,大家心里都很紧张,就连丁三也不例外。他扫了一眼周围,冲自己班里的兄弟笑了笑。当他看到张平的时候,发现他明显地在发抖。这很正常,自己刚刚上战场的时候也发抖,大家都害怕,没有人是真正不怕死的。
杨棋在望远镜里面看了一会儿,对面非常安静,也许这个区域根本没有鬼子在布防。他手一挥,张平跟着三排的兄弟们快步猫腰就冲了过去。
张平跑的时候觉得腿有点发软,眼前紧张的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样。三排的兄弟们冲得很快,就在距离两百多米的地方,对面突然打过来轻重火力。丁三大喊一声快卧倒,自己迅速蜷身翻滚到一个小土坑里。
子弹越来越密集,从枪声判断,对面可能有一个中队规模的鬼子。丁三让班里的弟兄尽量朝敌人暴露出的火力点打。然后又跑到机枪手那儿,把要提供火力压制的区域指给他看。
枪声大作,子弹飞舞,这边营里面的迫击炮也开始提供火力支援。另外两个排紧随着三排,丁三半跪姿打空了一个弹匣,他够着手从身后拽出一个新弹匣装填上。
这时排长张平面无血色地趴在地上,浑身剧烈地发抖。丁三跑到他的身边询问排里的兄弟应该往哪个方向冲锋,张平好像不认识丁三一样,捂着耳朵惊恐万分的样子。
杨棋和连部的人带着另外两个排冲了过来,看到张平吓得趴在地上的样子很是奇怪,他一把拽过来丁三,指着鬼子阵地右侧的一处田埂,让丁三带着三排从那边迂回过去。
“从现在起,你代理排长。”
“是,长官。”
丁三爬起来,把三排的弟兄从地上拽起来朝田埂那边冲过去,他在子弹飞舞的阵地前面来回跑,心里念叨着老天保佑别让我挨上子弹。
杨棋留下一个兄弟看管张平,然后让他缴了张平的械。
田埂那边直接威胁着鬼子阵地的侧翼,鬼子立刻把一部分火力分散了,朝丁三这边扫射。连里集中了轻重火力向鬼子这边火力压制。这时作为预备队的两个连也冲了上来,营里面的重机枪在他们的后面,迫击炮弹和机枪把整个阵地上打得浓烟滚滚的,火光冲天。
杨棋带着兄弟们在正面压着鬼子打,这时丁三那边也突破了田埂,利用地形冲到距离鬼子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鬼子被两个方向的火力搞得焦头烂额的,最后被迫放弃阵地朝后面撤退,杨棋带着一个排率先冲上了阵地,然后架起机枪朝逃跑的鬼子射击。
阵地上面有一些鬼子的伤兵,还有一些穿伪军制服的俘虏,杨棋抓过来一个伪军审讯。刚才这个阵地上大概有鬼子一个小队和伪军的一个中队。他们在这边主要是构筑炮兵前沿观瞄阵地的,结果没想到被国军的一个营给强行突破了。
其实杨棋也挺奇怪,怪不得打起来这么轻松,搞了半天不是鬼子的主力。
张平在战斗之后被送上军事法庭,听说被押到后方蹲监狱了。战争有时候很奇怪,当丁三执行命令的时候,他有可能被打死,但张平现在不会死了,尽管要在监狱里蹲上好多年,但他能活下来。
有些人宁可被打死,也不愿被奴役;有些人却宁可蹲监狱,也不想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