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64年,唐高宗麟德元年,正月初九,傍晚,玉华寺。一位僧人在跨越后院一条已经习以为常的小水沟时不慎跌倒,小腿上擦破了皮。这本来是个轻伤,但却直接导致了二月三日当时最高统治者唐高宗李治的紧张不安。
二月三日,京城长安,朝堂之上,驻玉华寺的政府代表许玄备上奏此事,唐高宗李治听闻后,即刻下令御医制药,组织专家会诊,前往玉华寺,看望此僧,为之诊断。
二月五日农历,阳历为3月8日,以后如不特殊注明,均为农历。,御医张德志、程桃棒刚刚煎制好药,来不及休息,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坊州玉华山玉华寺,快马加鞭,速度之快,大概只有战事汇报和杨贵妃的荔枝堪与相比了。但是,虽然马不停蹄,毕竟长安距离坊州(今铜川)的路途遥远,关键时刻,一分钟也是漫长的,等专家们到达的时候,为时已晚,医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事情已经发生。
而就在御医们捧着御药急忙从长安赶往玉华寺的时候,坊州刺史窦师伦正急忙从铜川赶往长安,两个擦肩而过的队伍,关系着同一个人,一个前去救人,一个前往报丧,都是大事,各自抓紧时间,没得时间招呼。
二月五日夜,这位因损足染病的僧人整个身体从脚往上慢慢变凉,气息渐渐微弱,与世长辞。事关重大,坊州刺史窦师伦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忙上奏,这就与专家们的队伍呼驰而过。
二月九日按照《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是“至九日旦,凶问至京”,有些作者将此翻译为第九天后,此处认为如此理解稍有不妥,原因有二:第一,事情这么大,需要及时上报,不敢有所延迟,所以时间用不了这么久;第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有多处类似记载,如“至八日”“至十六日”等等,均翻译为某月八日,某月十六日,唯独此处翻译为第九天后稍有不妥。,消息传至京城,朝野震惊,举国悲痛。唐高宗惊呼“朕失国宝矣,朕失国宝矣”,说“朕失法师一人,就像行驶于苦海中,船桨俱沉,行走于暗室中,灯丝俱灭,可以说是四生无导,这让朕可怎么办呀!”说完就悲伤不止,连续数日不理朝政。一时间从皇帝到文武百官,从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举国上下,都陷入了沉痛的悲伤之中,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离世。
这个人是谁呢?玄奘。
这位趟过湍急的大河,越过炽热的沙漠,翻过冰冷的大雪山,穿过茂密的森林的人,却没有跨过后院的一条小水沟,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槛,越不过。
有什么事情比生命的终结还让人伤心的呢?生命的离别总让人悲伤。但是这是我们的看法,当事人什么态度呢?
二月五日前一晚,也就是二月四日半夜,玄奘圆寂的前一天晚上。照顾玄奘起居的“瞻病僧”明藏法师看见两个“人”,一丈多长,三米多高,共同捧着一朵有小车轮那么大的白莲花来到玄奘跟前,花有三重,叶子有一尺多长,光净可爱。
这两个人是谁呢,史书上没有说明,但肯定不是一般人,也不是黑白无常,这俩从来不捧什么白莲花,只拿一根铁链子,索了魂就走。所以这两个身长丈许的人应该不是来自人间,也不是来自于地下,而是来自天上,是天上来的使者,我们叫他天使吧。这两个人来干吗呢,跟玄奘打招呼,说你现在病得不轻,快要死了,这是好事,你应该高兴,因为你所有的烦恼都将因为你的死而消除,都将因为你的死而解脱。那这话什么意思呢?这在我们看来就没法理解了。
但是请注意玄奘的身份,玄奘是什么人呢?僧人,高僧,Master,得道的大师级高僧。唐太宗李世民称他是“法门之领袖”,“千古无对”,就是在我们国家宗教干部中,你最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但是除了这些当时最响亮的头衔之外,后人还给了他一个更加响亮的称谓:唐僧。其实在所有的评价当中,我认为这个名字是最有分量的,这有《西游记》的功劳,也是历史的评价,时间的考验,是真正抛开势利因素得出的客观结论,也是最高评价。就是拨开历史来看唐朝的僧人千千万万,就剩下谁了?玄奘。唐僧就是玄奘,玄奘就是唐僧,由一个泛指变为特指,代表了一个时代,这就很了不起。
一个权贵被当时的人认可那没什么,但是能被当时,当世,后世以及后世的后世都认可的人那就了不起。因为“现在”讲话是有一些条件约束的,比如说,很多人说“皇帝圣明”,圣明吗?不圣明。面前说你圣明,回到家就算账,头一转就骂你,什么东西嘛,骂完了就反你。那为什么还要说圣明呢,顾忌太多,真话不敢说,只能顺着毛捋。但是后人就不管你这么多了,跳出这段历史,就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评价就可以肆无忌惮。但是我们说肆无忌惮并不是不讲原则、胡乱揣测,而是跳出历史局限性,以现代眼光来看待历史,说出当时不敢说的话,还历史一个真相,这叫历史的现代观。正是因为这种肆无忌惮,才能得到最全面、中肯和客观的评价。玄奘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被历史和时代都认可了的人,如果当时有《时代周刊》,他肯定是封面人物,时代英雄,文化代表,佛祖最优秀的弟子。所以从玄奘的身份来分析,我们就能看出这两个身长丈许的人说应该高兴的原因了,这当然跟僧人的信仰有关系,僧人的死是圆寂,身体是有罪的,死是抛开肉身积累的罪孽超脱了,是修成正果,是一种圆满。所以这样子来看,我们就也可以理解这种说法了。
但是这是我们的看法,我们的理解,玄奘是什么态度呢?“法师顾视,合掌良久”,以僧人的方式表示了他对这个观点的认可。然后接下来干什么呢?摆了一个漂亮的姿势等死。躺在床上,以右手支头,左手放于左腿,平缓舒展,右侧而卧,这是一个标准的卧佛姿势。然后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迄至命终,竟不回转,不饮不食”,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当然,这是我们普通人的看法,用佛家的话说,不是死,是解脱,等待灵魂的上升,摆脱肉体的烦恼。所以说玄奘对这个观点是认可的,认为这不是一件坏事,是应该高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平静,坦然,大度,“笑”对人生,“视死如归”。
那么这是不是说玄奘就“轻生”,他就“想死”呢?不是。因为在这之前,玄奘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而且很坦然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公元660年,唐高宗显庆五年,正月,正在玉华寺翻译经书的玄奘突然跟所有人说:“玄奘……必当卒命于此伽蓝。”这话说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说完这话之后干什么呢?继续工作。对所有人说我们要努力工作,“勿辞劳苦”。说这话的时候,玄奘多大年龄呢?六十一岁。在现在的人看来,这是该退休的年龄了。但是玄奘没有选择“退休”,而是积极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仍然坚持在一线工作。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玄奘对待生命的态度:尊重。不轻生,但也绝不怕死,面对生命的自然“死亡”毫无畏惧。在我看来,这是真正的尊重生命的态度。尊重生命的真正意义,不光是尊重活着的生命,也包括对生命自然终结的尊重,对生命的自然规律的尊重。
生命的意义不只是维持生命在时间上的延续,而且也是用生命中的时间来做什么,要有思想,有灵魂。让生命有生命,散发生命之光彩,这才是生命的真正含义。没有灵魂的生命就是行尸走肉。
接下来的几年,玄奘感觉生命迹象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得越来越快。
公元663年,唐高宗龙朔三年,十二月,六十四岁仍然坚持在一线搞翻译工作的玄奘感觉到身力衰竭,对门人说:“经事既然已经完成,我生命也当终结。你们安排后事要节俭,不要奢华,拿个草席把我一裹,放在一个静僻的山涧安置即可。我这不净的身体,不要靠近宫廷和寺院。”这就与很多大人物竭尽心思寻找一块风水宝地形成鲜明对比,玄奘的后事安排如此简单,简单得让我们敬佩。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玄奘的态度,肉身是“不净”的,修行的目的就是把身上的罪孽清洗干净,所以僧人把肉身终结看做一种解脱。那么玄奘说完这段话之后干什么呢?工作,继续工作。
公元664年,唐高宗麟德元年,正月一日有记载是正月三日,如《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玄奘说“我死期已至,势非赊远”。十六日,说“吾无常期至,意欲舍堕”。二月五日,玄奘法师圆寂。
我们来看这个说法,公元660年,必当卒命于此伽蓝;公元663年,无常将至;公元664年,正月初一,无常已至;正月十六,无常期至。我们感觉死亡的脚步越来越快,玄奘已经知道无常一步步地越来越近。但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放弃,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坚持工作。
佛家讲因缘,生命也总有规律,任何人都逃不了这个劫数。公元664年,唐高宗麟德元年,二月五日,玄奘圆寂。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人,一个全国人民的超级偶像,一位惊动朝野的人,一位“国之导师”,在大家要为他写点什么的时候,却不知道大师生于何时,出于何地。即便是现在,大范围虽已经确定,具体地点却还存有争议,这是非常大的遗憾,也成为唐史研究的一个缺陷,一大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