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回房的过程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小妩小媚在外间双人榻上相拥熟睡,正月自那曲“梵心”后便将自己关在静室尚未踏出一步,其他的仆人更是连苏琢外出都不知晓。出门前烧得只剩小半截的烛已换上新的,又剩小半截,苏琢双手撑在红木桌沿,望着缓缓滴落的烛泪出神,纤细的手指由于拽得太紧而微微发颤,面上仍是淡漠无害的表情,苏琢的心事向来藏得很深。
苏琢寻常不太愿意费神想事,她清楚的知晓自己生来长了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瓜,骨子里又执拗得可怕,一旦较真起来,结局惯常是不大好的。她活了十七年,费力较真不过两回。第一回乃初见曜辉,凭借初生牛犊不怕死的狠劲挑衅了那个男人,结果把自己搭上,至今没能逃出他掌心。第二回是师哥商羽,一个从小掏心掏肺的疼她爱她之人,结果她亲手断了商羽的辉煌前程。
苏琢向来不贪,在意的也不过寥寥几件事、数个人,因此只要略动脑筋她就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谋的又是什么。一旦念头成立,便直接越过贪欲,骨髓里隐匿的疯狂张牙舞爪的苏醒过来,不狠狠占有绝不善罢甘休。第一回较真,她要的是小姨苏苑,所谋的是苏苑只对她一人温婉溺爱,在她幼小心中苏苑便是母亲的替代品,可惜苏琢以绝对的差距败给曜辉。第二回较真,她要的是师哥商羽,所谋的是那人惊世骇俗的乐艺天赋在余生只为她一人展露,苏琢轻而易举的成了。
第三回则是今夜,源头是傀儡宵涣的一句话——只因你不在了,他不敢哭。
为何要哭?又为何不敢哭?苏琢开始较真,反复推敲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往事。昏迷的七日,她的神念在北海度过七日,除了师父湛九,她也同别人有所接触,在湛九的刻意安排下,接触最深的无疑是现今的北海之皇、昔日的小神使阿涣。起初,湛九未将小泫与阿涣的往事告知苏琢,苏琢与阿涣的初见面是在神殿台阶上。不知为何竟睡在这种地方,事后想来必是湛九所为。
当苏琢睁开眼睛,一个大活人冷不丁的站在她面前,且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一手正撩开她的发帘儿,居高临下目光莫测的盯着她,将她惊得一时间失了声,一半是因为被人贴身都不知晓,一半是因为对方不属于人类的美丽容貌。若羊脂玉雕成的脸颊白润得晶莹,眼眸是深邃神秘的海洋蓝,细观非常年轻,约莫人类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宽松的深蓝直缀,腰间系着珍珠络,黑直长发披散在后背不作任何装饰,唯有眉间纯黑镂雕额环中镶嵌着一枚与他格格不入的红色晶石令其尊贵冷艳的气质添上一抹妖异,身高与苏琢相仿,一张脸几乎与宵涣一模一样,好看得毫无瑕疵,如梦似幻,但苏琢一眼就能肯定此人并非宵涣。
宵涣是外表孤冷而内心压抑的,看向苏琢的眼神仿佛心头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得,偶尔会有一丝怨怼,一丝悔恨,也会流露令苏琢莫名的深沉眷恋,苏琢虽好奇宵涣究竟经历了何等往事,但那毕竟是别人的秘密,苏琢只等有朝一日他会主动提及,但介于宵涣闷嘴葫芦的性格,就算临死也不太会说,很可能将秘密带进坟墓。
以苏琢识人的经验,眼前人却不像个能忍住话的。
果不其然,少年人见苏琢醒来危险的眯起眼眸,刻意沉声道,“你是谁,为何在此处。”
嗯,威势足够,换做常人早吓得忘记编织谎言,可惜苏琢是在曜辉手中磨练出来的,眼前这么个看似尊贵的少年人再怎么作势都不如曜辉的杀神领域惊心动魄。退一步说,就算曜辉不用领域,遇到这般情况多半会气势全开用一双鹰眸默不作声的盯着擅闯自己地盘的人,直盯到对方浑身发寒肝胆俱裂主动坦白,少年人的火候还差不少。
苏琢后倾上半身退开一些,被撩起的发帘儿重新回落,对方给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唯独擅自撩她发帘儿这一举动令她生出些恼意。盖因这日北海之皇没有穿象征身份的皇袍,而是换了一身舒适的直缀独自跑来神殿偷懒,苏琢只以为他是名颇有地位的海族,而非站在北海顶端之人,故此说话有些不给面子,“苏琢,在此处休憩。”
“休憩?在神殿?”少年人挑眉,冷冰冰的笑了一下,“正殿除了神使与海皇,擅入者一律处死,你不知道?”
这句话苏琢听入耳中,明白其中含义却是在三次呼吸之后。少年人的一个笑容杀伤力太大,素来淡定的苏琢都一阵晃神,极其熟稔的感觉袭上心头,苏琢一时间都把持不住,鬼使神差的赞叹道,“阿涣,连这样子都好看。”
少年人愣怔片刻,眼神连连变幻,“我们……认识?”
苏琢平白无故的突然很生气,站起身,平视他,发帘儿后边的眼睛目光灼灼的盯住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周围的气氛渐渐凝滞。曜辉的教学无疑是成功的,他的各项绝学苏琢都皆得几分精髓,不过片刻少年人浑身不自在败下阵来,蹙着眉头又道,“我应当没见过你,苏琢这个名字也从未听过。神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送你离开,今日就当不曾相遇。”
现任北海之皇不是一名威严霸气的皇者,且根本不懂帝皇心术,这一点是北海公认的,他的强大冷酷只会展现给侵略者看,对于北海子民是亲切和善的,甚至可以说能力范围内有求必应,还喜欢给小孩子讲故事。这样一个人,再如何冰冷含怒,都是强装,苏琢轻易看透他,因此她游刃有余,甚至得寸进尺,“我在这里碍着你了吗?若碍着我立刻走。”
“碍着倒没有……”
“那一定得赶我走?”苏琢截断他的话,声音轻柔但语气强横。
“按规定你不能留在这儿。”
苏琢微微倾身,营造出压迫对方的气势,缓声道,“按规定,我得死。按规定,你要杀了我吗?”
“这……是……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人有些失措,无意识的拨弄着腰间的珍珠络还强装镇定。
还是小神使的时候他几乎待在神殿没有外出过,连海族长老知晓他存在的人都寥寥无几,因此一年到头也没机会与外人说几句话,交际能力自然不堪。而后抵挡外敌入侵,他按宵风的计划出力,只管大打出手,也用不着与敌人叫阵或者谈判。再后来不得已成为海皇,经历一场大战整座北海都忙着修生养息没人心怀犯上的念头,再者说,海族子民比起海皇向来更尊敬海神,血统不纯的小皇子宵风禅位大战中现世的救世主北海神使,可谓众望所归,他这个海皇的位置不用巩固都坐得牢靠。由于海族向来各种族自治,北海又是最和平的一片海域,在没有内斗和外战的情况下,海皇是个大闲职,他都没有机会历练,混到如今也不过学会如何装出一位皇者该有的威严唬唬人,遇到需要真才实学的情况便捉襟见肘疲于应对了,苏琢正是戳准这处软肋。
苏琢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对这位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却一点都不想讲道理,步步紧逼不饶人,仿佛前世就亏欠她一般,只有看到他露出窘迫的样子才稍微消减些怒气。苏琢坐下,往边上挪开一点,拍拍身畔的台阶,“坐,别站着,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来看看。”少年人犹豫一瞬,宵风曾告诉他作为北海之皇在外人面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与一个陌生人并肩坐在神殿台阶上显然是非常掉身份的事,他想起苏琢纯粹的蔚蓝眼眸,或许……她和宵风一样,是一名半人族半海族的海皇后裔呢?那也不算太掉身份,且胆敢擅闯神殿的人一日之内不会让他撞见两个吧?少年人捋平直缀下摆坐在苏琢身畔,他本想问问有关苏琢父母的事,以确定上一任海皇是不是还有遗留在人间的私生子,可一旦坐下来,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懒洋洋的,心很定,只想好好睡一觉,似乎这般肩并肩坐在台阶上是重复过千万遍的事,再正常不过。他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苏琢这样一号人,连相似的都没有,但他知道,自己的记忆所有缺失,或许她正是缺失的那一部分。不知不觉间,仿佛被气息吸引他轻轻歪头靠在苏琢肩上,在苏琢诧异的目光中一边扭扭身子调试着最舒服的姿势,一边努力回忆,就算能想起有关她一丁点儿的事也是好的。
苏琢向来抗拒同别人过度亲密,连小妩小媚最多也不过拉拉她的手臂撒娇,在试炼古路上小侯爷司徒腾抱过她,到现在苏琢还想找机会弄死他呢。少年人的脑袋靠过来时苏琢是打算送他一手肘的,她苏琢的便宜哪能这么好占?可真的贴近过来了,淡淡的清冽的气息笼罩着她,心底却升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怜爱,她捕捉到他眼底流露的孤独和疲倦,以及似曾相识的眷恋和依赖,不知母性大发还是怎的,一手肘也没有击出,更是动了动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也不知道少年人在琢磨什么,没一会儿便响起浅浅的呼吸声,睡了。苏琢侧头凝视他安静绝美的睡颜,忽然觉得很满足,又渐渐的心头有些酸涩,无论是鼠妖正月还是金蚕冰儿,他们愿意追随苏琢,苏琢反倒不愿对他们负责,能推拒就推拒,正月是实在推拒不了只能任他跟着,金蚕早被她扔给宵风了,可倚靠在她肩上浅眠的少年人却让苏琢愿意花心思照顾他,这个念头令苏琢狠狠震惊了一回。
喜、喜欢?难道自己对他一见倾心了?!
怎么可能!这么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男孩女孩还弄不清楚,这就喜欢上了?自己心眼也太大了吧!
苏琢被自己的想法雷得外焦里嫩,刚打算往后退退,忽然听见少年人含糊的呓语,“别走……小泫……别走……”
腰间,被他紧紧搂住了,苏琢一口气没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