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不走城镇大道,车马速度远不及妖兽,出了曜家城以后她就一头钻进荒山,借用山精水怪的力量翻山涉水,以惊人的速度抵达南陵地带。南陵多山林,且是无人踏足的深山老林,绵延起伏数千里,在没有当地向导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困死。据说深山里得天独厚的坏境孕育出许多可怕的妖物精怪,时常杀害迷路者,与西南大沙漠一样被世人忌讳,无事从不敢轻易踏足。
苏家大宅就坐落在其中深处,四周灵峰环绕峻岭相拥,形成天然屏障。苏家女子素来行事大胆,少不得仇家,但从没有人能成功摸进南陵深处找到苏家本宅复仇,自古以来便给传奇的苏家蒙上一层神秘面纱,叫人心里痒痒。
“琢小姐!是琢小姐回来了!”一只五彩灵凤鸟儿飞落在苏琢肩头,她才修炼成妖不久,还无法化人。
本只有自然之音的山林间忽然热闹起来,鸟雀们最先聚来,叽叽喳喳嚷个不停,而后附近妖兽也一一露面,告诉苏琢她不在的时候谁和谁发生了争执,谁闭关修炼了,谁家又诞生了新生命,其中有一则小猢狲带来的消息:两个奇怪的人类连闯七峰八岭,不偏不倚正向苏家本宅接近。苏琢没有太在意,就算他们摸到苏家大门也没本事作坏,苏家的守门人深不可测,以前来过一个马上要历劫成仙的老修士都被一脚踢出去了。
苏琢轻驾就熟行于山中,有些地方钟灵毓秀,天地灵气汇聚了千万年,如雾如霞遍布山林,与修行大大有益,让符清彦见了保准眼睛发绿;也有些地方雄奇险峻,兽道狭窄,一步踏错便是深沟巨壑,即使山中猿猴也难活命。苏琢路过每一座峰岭都有人主动出来迎接,这里简直就像她的后花园一般,几乎所有非人生物都认得她,与她交好。
五天四夜后,一片美丽花圃出现在苏琢眼前,伺花人抬起头来,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清秀灵慧,她淡雅一笑算是打招呼了。放在别家,苏琢这位下任家主早就被捧上天了,只有在苏家,一切凭实力说话。伺花人轻轻击掌,一只蝶儿从花间振翅飞来,苏琢微微点头谢过,跟着蝶儿在布局大有讲究的花圃中左弯右绕。
一位满头华发却精神奕奕的老嬷嬷在尽头等候,“琢小姐,家主有请。”
苏琢梳洗更衣后被带到家主面前,“绮婆婆,阿琢来向您请安了。”
被唤之婆婆的人目测只有四十余岁,一身孔雀绿的绮罗长裙,乌发如云,肤色白皙,握着书卷的手散发淡淡珍珠光泽,与苏苑相比不过眼角多了一两根细微的皱纹,谁能想到她将过六十大寿?苏家的驻颜之术效果实在惊人。苏绮一眼望来,凤眸凝威,唇边荡出一缕极淡的笑容,“初次练剑感觉如何?”
苏琢如实回答,“不好。”
“怎个不好法?”
“锐锋其外,无杀意不成招。”
“哦?难道苑儿只教了你杀人之剑?”
并非苏苑只教了杀招,而是学剑时苏琢心中怨深恨重,什么招式学到手里都变了味,她若不将心态调整过来,永远没法像苏苑一样杀人都如广寒仙子飘渺不食人间烟火。苏琢尚小,又无心剑道,自是不明白其中道理。
苏绮手腕不急不缓的一翻,掌中书卷画了一个圈若被风拂过哗哗作响,也不见她怎么动,书脊已经点在苏琢鼻尖,轻柔的风扬起发帘儿,露出一双美丽不解的碧蓝瞳眸。苏绮淡淡道,“阿琢,这招叫‘混元一式’,属太极剑法精妙篇,曾一招诛恶蛟。”言罢,以书卷为刀忽然大开大合劈向茶杯,连斩三次,强劲的杀气无声咆哮而出,一道比一道凶神恶煞!但是,茶水波澜不起,片刻后,茶托砰的一声裂开,“这招叫‘诛仙三斩’,是往昔魔教教主姬无双的成名绝学,三斩尽出杀得武林泰斗毫无还手之力。”
都是极其凌厉绝密的招式,苏绮却随手施展来,外人见了真心要被吓死。
苏琢顿悟,“谢婆婆,阿琢受教了!”刀剑兵刃,虽锐锋其外,终究握在人的手中。若人心锋利,书卷亦可锋利,若人心平和,刀剑亦可平和。苏琢双手呈上曜辉给她的半页残谱,这才是她回苏家的正事之一,“请您过目,得之于西南沙漠金乌族。”
手掌大小的金箔,熠熠生辉,一行十二个古音字符,共六行,截断面十分自然,若非对曲谱有深究的人识别出这些古音为上阕,很难推测还有下半页。苏绮入手反复端详摩挲,神色渐渐凝重,甚至对光细观每一处纹路,最终抬头道,“阿琢,此乃何物?”
苏琢微微一愣,迟疑道,“半首曲谱……不是吗?”
“我并无见金箔上有任何字符音谱!”
苏琢瞬间脸色煞白,手指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指向起始第一音,“这、这里……不在这里吗!?”族内,对长辈说谎是大罪,苏琢年幼时曾因此尝过极痛苦的罪罚,至今想起仍浑身发抖。
苏绮叫来贴身丫头,又唤入几名老嬷嬷,甚至请来两位修为极高的守门人,大家都表示不见一个字符。苏绮遣散众人,深深看了孙女一眼,苏琢早已慌乱得浑身发冷汗。苏绮神色愧疚,伸出双臂将她搂在胸前,抚摸漆黑长发,“阿琢莫怕,婆婆信你。这金箔定非凡物,只能被有机缘的人窥破。你抄录一份留在族内,金箔贴身带着,若机缘够深,会得到下半页的。”
苏琢终于镇定下来,她早已在心中背得滚瓜烂熟,提笔便写,黑墨落在白纸上,古音字符闪过一道刺眼金光,咻的不见了!苏琢以为自己幻觉了,看看笔,看看纸,不信邪又复写一遍,可这回除了刺眼金光还伴着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软软下滑,苏琢顿时呆住了。旁观的苏绮脸色剧变,一把抱住她,“阿琢,以后不准再写!此物涉及天机,非凡人可观摩,强行泄露天机你命不保!”
苏琢莫名其妙受了伤,被迫在床上休养了十天。十天内她反复思索,为何天资之高如绮婆婆和守门人竟都看不见?可曜辉在金乌秘术中发现这张金箔,随后通过苏苑告诉她是半页残谱,最终苏苑亲手转交给她时都没露出任何可疑神色,曜辉、苏苑皆很自然的认为金箔是半首残谱,显然与苏琢一样能看见古音字符。
苏琢不认为金箔关系到天机,或许是什么隐藏契机在曜家城被触发了,而苏家没有,她强行开启反受伤害。苏琢决定去找师哥商羽,他是个在音律上天分极高的人,说不定可以看出什么。能下床后苏琢就与绮婆婆告别,再次离家外出。
深深宅院,重重檐廊,苏琢抱着琴低头行路。
老嬷嬷们的哀声叹息钻入耳朵,“哎……怎么就和萝小姐一点都不像呢……”
“是呀,从小阴沉沉的……真不知苏家交到她手里会怎样……”
“该是像父亲吧……”
“……据说那个男人……是海中妖怪呢……”
擦肩而过的同辈人亦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是苏琢!她竟然回来了!”
“小声点儿。这个灾星,每次回来准会惹出些不祥之事。”
“听说她又撒谎了!”
“嘁,死性不改,还想被剥指甲吗?”
呯的一声,檐廊转角处一只落地花盆竟爆裂开来,碎片泥土溅了她们一身。少女们的尖叫与诅咒接连响起,引来长辈呵斥。苏琢默默回头望去,几只小石精正恶狠狠的冲她们挥舞拳头,紧接着又无忧无虑的跑过来邀功,要求她抱抱。苏琢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把它们接到掌心,“下不为例,不然我就不理你们了。”
几位少女见到这一幕皆面露惊恐,苏琢自小便会做出许多诡异的行为,比方一下午都与空气说话、比方吃着饭突然一声惊叫就跳起来等,在她身边常发生不可思议的怪事,花盆自然破碎只是小的,甚至有好几次闹到需要请阴阳师驱妖除魔的地步。遥遥而立的两位长辈也露出难看面色,谁都不希望这样一个怪人来继承家主之位,可偏偏苏琢很强,实力甩开同辈一大截。
苏琢匆匆离去,每次回来她都抑郁,因此宁愿在山林间游荡,与妖物嬉戏。
数天后,她抵达青竹翠林。商羽在此结庐,说是远离红尘悟道自然,其实就是自我放纵。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逗逗鸟儿,吹吹竹笛,一壶清酿,几册市井杂书又耗去一天。苏琢到的时候刚入夜,商羽正兴致勃勃的举杯邀明月,欲画嫦娥像。
遥见苏琢身影他眼睛一亮,抬手招呼道,“吾妹,今日有好酒!”
苏琢近来,见白石桌上的半成画像心中一痛,这哪是嫦娥仙子,分明是故人,一个深深扎入他血肉的女子!
“师哥,我有东西给你看。”
“古谱么?”商羽自幼有一项特殊技能,只要看一眼落笔纸上的乐谱就能感同身受谱曲者的所思所想,对音律的体悟能力非常强,年少时就有许多人会特意找上门重金请他辨谱、补全残谱。商羽现封琴多年,但不影响他越来越犀利的识谱慧眼。
苏琢刚取出金箔,商羽面色一变就拿画纸给盖上了,沉声问道,“你哪里得来的?”
苏琢惊喜,找对人了!“师哥知其由来?”
“见过古籍。”商羽神情凝重,“吾妹,此物不祥,出世既有天降灾厄。”
灾厄?苏琢不解,金光熠熠,神辉灼灼,即使会发生奇怪的事,也不见得是灾厄吧?“你还没看过呢……很神奇的曲子,虽然只有上半阙。”
“不用看我也能感受到,曲谱自己都不愿出世。它是用来镇压的。”
“镇压什么?”
“……神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