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殊,白齐意再没有在人前露过面,无人对其表示关怀。此人仗着自己是老大向来无组织无纪律,几乎从不参与集体活动,今次同队已是大大的意外了,但一路上不止没干过半件令人敬佩的事,还好几次捉弄得大家集体想揍他,现在连亲儿子白浮白都照样吃喝睡觉,别的杀手小弟还费神担心个屁,除了守夜的皆一觉睡到大天亮。
风和归队也只是转述楼主先回南陵安排放弃任务的交涉去了,杀手小弟们不以为意,先前他们败在池镜手下后都听到少楼主答应池镜的“十年包养计划”。十年对他们来说相当于职业生涯的整个黄金时间段,期间由苏家嫡小姐提供精良装备和丰盛报酬,还有新的功法让自己挑选修习,更有苏沐报出名来的几位著名技师联手支援,要做的事仍是杀人,只不过金主成为固定的一人,何乐而不为呢?
想得更深一步的如风和与白浮白两位楼中决策者当然清楚,今后风花雪月楼势必要淌入苏家夺权之争的浑水,他们将成为苏琢手上的一把暗杀尖刀。当白齐意接下刺杀苏琢的任务后他们已经很难甩手脱身,别人以为白齐意这次大失水准的选择是因为被游东哲开出的天价报酬晃花了眼,掌管情报的月鸣却和风和提过,白齐意是真的一时冲动公报私怨,虽然他本人和苏萝无冤无仇,但不可否认白齐意人生的转折点是因为逃了与苏萝的婚。
据说白齐意武学上的超凡天赋在五岁时就表现出来了,即使在以武立族的白家也被誉为千年难得的鬼才,被白家老祖宗们当个宝捧着长大。武学分拳脚、器械、暗器三大类,其中又有数以千计的小类,别人一生能精通一两样已是大师,白齐意是学一样精一样,投入别人十分之一的精力就能收获别人十倍的成效,只有他不感兴趣的,没有他学不精的。十五岁以武入道,正式成为南陵名符其实的风云人物,白家是自幼将他当家族接班人培养的。
白齐意素来无拘无束自由散漫,说得好听点是洒脱,所以他才能年纪轻轻就领悟常人难以触摸的入道心境,但反过来讲此人的责任心也相当有限,很多时候他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家族利益在他眼里属于俗不可耐的玩意儿。当白齐意还沉浸在自己十五岁同辈最强、二十五岁打遍南陵无敌手、三十五岁独孤求败的美梦中,他的好哥们儿池越的兄长池阁登门拜访了白家家主,同时也是他爹娘的白鸿生夫妇。
当天晚上白齐意就听到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中第一个可以称得上“噩耗”的消息——嫁入苏家成为苏萝的大侍郎!
十六岁的白齐意当场失手打翻了饭碗。白家没有苏家和池家那样女性为尊的传统,历代家族掌舵者都是男人,虽然在南陵苏家为尊的大局势下也有旁系庶子倒插门的婚事,但绝不可能发生在嫡系一脉中,而白齐意是当代的嫡次子,现在不止要他“嫁”,还嫁过去当个暖床侍郎!
白齐意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由着性子大闹一场,折腾得白府鸡飞狗跳,不止在家里目无尊长大发雷霆,还嚷嚷到外头去。与白齐意玩在一起的也是几个大家族嫡子,经他口无遮拦的一通抱怨,此惊人消息立即传遍南陵。白齐意走在街上都抬不起头,觉得每个人都在看他笑话,实际上各家大惊失色,真正在南陵有分量的人谁都没空去关心他,这一消息代表的是——白家公开支持苏萝了!
婚姻,于个人而言一辈子的身心归属,在家族面前不过是势力同盟的一种公开表达方式。
白齐意跑到老祖宗们面前高状,据小道消息称,白家两位最疼爱白齐意的老祖宗联袂而至将白鸿生臭骂一顿,又打听了居然胆敢肖想他们宝贝齐意的苏萝是何人!脚下生风直杀到苏家,打没打起来消息被封闭了,但两位老祖宗回来后万般慈爱的抚摸着白齐意的脑袋告诉他,“那丫头真不错,小齐意要好好为咱们白家开枝散叶呀!”
白齐意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要去找苏萝拼命!
又是一通折腾,白鸿生一夜间多出许多白头发,安歇时对夫人连连叹气,愁道,“池阁说的没错,齐意实在不适合承担家族大梁。齐献虽然武学天赋平平,但事事能为家族考虑,可惜是个死心眼!真羡慕池家呀,这一代不仅出了池阁,还有池越辅佐,我们家的孩子在大局观上远远不如,是因为白家武学更注重个人能力吗?夫人你说……”
“有什么好愁的!不听话就揍到听话!”白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对白鸿生的唧唧歪歪相当嫌弃,“臭小子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我看他就是欠打!”
第二天吃饱喝足准备继续闹腾的白齐意被他老娘逮住狠揍一顿,最后瘸着条腿站在墙头上用狮吼功大喊,“我要离家出走!你们谁爱嫁谁嫁!”
整条街都听得一清二楚,白鸿生终于面子上挂不住了,对白齐意采取强制禁足。父子二人从此拉开斗智斗勇的精彩帷幕,白齐意半年内十度离家出走被捉回,最终姜还是老的辣,出嫁前一日,白齐意又被逮回来了,这次是好哥们儿池越向白家告的密,令他异常愤怒!
相对于白齐意的个人主义,池越是完全的家族至上,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池阁一定要白齐意做苏萝的大侍郎,甚至不惜亲自登门说动白鸿生夫妇。据池越所知,对于这门婚事起先苏萝是不同意的,苏萝的原话是——十五岁以武入道,白二公子多有前途一少年,别祸祸人家啦!
池阁,“白齐意和池越赌钱玩从没输过。”
苏萝,“惊!小越那般精明且不肯吃亏的一个人……”
池阁,“身无分文离家出走半月,最后用自己随随便便就赚到的钱在登仙阁大吃大喝。”
苏萝,“那个死贵死贵的登仙阁?可白齐意不是打架的一把好手吗,什么时候转行了?”
池阁,“所以,一个天生会赚钱的超强打手,要不要?”
苏萝,“要!”
池阁,“不祸祸人家了?”
苏萝,“我们仨强强联手,义结金兰吧!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在南陵横行霸道谁人敢有怨言,简直完美组合!”
池阁,“……你是认真的?”
苏萝,“当然!”
这段对话只有天知地知苏萝知池阁知,倘若白齐意耳闻不知作何感想。至于池阁究竟用什么理由说服白鸿生夫妇,其实很简单:
一,白齐意不适合掌家,有他在嫡长子白齐献永远矮人一头,无法树立族长威信,不利于白家的将来。二,白齐意那么优秀,任何理由都不可能让他远离白家权力核心,除非“出嫁”。在南陵白齐意即使出嫁也不失身份的对象唯有苏萝。三,池阁与苏萝不会有孩子,这是惯例。白齐意虽然名义上是大侍郎,权力同平夫,若与苏萝孕育出子嗣女孩归苏家、男孩归白家,各取所需。四,苏萝尚未纳侍郎,白齐意同苏萝孕育出长子之前苏萝也不会再纳侍郎,就入门时间而言白齐意比池阁自己还早,日子过得不会差。五,不想看看南陵近千年最得上天宠爱的一对年轻男女结合的血脉后代会强到什么程度吗?
五条理由一一道来,不止白鸿生夫妇首肯了,连白家老祖宗都笑眯眯的连连称赞,迫不及待的想看下一代出世。
不过最后,白齐意还是成功逃婚了,毕竟还是有很多苏萝和白家的敌人不希望他们婚成。白齐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借助白家对手的力量逃婚,这叫白鸿生气不打一处来,兼之必须给苏家一个交代,最终对白齐意公开处家刑。
白齐意被鞭打掉半条命,公开处刑中还大放厥词,言语中多次辱及苏萝,白鸿生打得更狠。其实白齐意晕厥过去后苏萝有到过场,还是苏萝劝白鸿生停刑的,两家再结亲是不可能了,苏萝也只是惋惜的叹了一句“缘分未到”。白齐意被白家老祖宗带去养伤,精心调理两年后倒也没留下后遗症,白鸿生下手还是留情的,这叫是在白家,若在池家早就被活活打死了,连爹一起死。
白齐意当初尚且年少,自以为是又不谙世事,只知道自己被苏萝肖想了、被池阁坑害了、被池越出卖了,深深记恨上苏家和池家。二十年后的今天,怨念虽淡却仍没有完全消散,当游东哲说出任务目标是苏萝的女儿苏琢以及池阁的儿子池镜之后,白齐意想也没想就接受了。
冬夜森林的小溪边,白齐意木然坐了一宿。仔细想想,其实苏萝真人他是一面都没有见过,池阁那个王八蛋据说后来更惨,杀千刀的池越也没个好下场,自己有儿子有老婆有兄弟有闲钱有风花雪月楼,比他们过得不知惬意多少倍!这么个人生赢家,还有必要和俩毛孩子去计较吗?
完全没有啊!
聪明人容易钻死胡同,但从死胡同里钻出来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后,豁然开朗的白齐意又跌入另一条黑暗的胡同里——他“指导”池镜的时候,没错,白齐意不承认打得那么旗鼓相当是比武或者切磋,全程都是他在“指导”加“点拨”池镜!这个全程他五分注意力在池镜,五分注意力在苏琢。当时白齐意就发现,苏琢没有将视线落到过他们身上,哪怕一瞬,可她偏偏就能屡次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治愈池镜或打断自己进攻的举措,妙到巅毫的强制干预仿佛知道下一息会发生什么一般!
预知能力在术士界中是存在的,修为越高,真灵离天道越近,冥冥之中受到的天道反馈就越重要,与己相关的大事有一定几率是能提前预知的。但白齐意不是术士,他是武者,在武者眼中这叫“料敌先机”。要做到这四个字必须要对对手有相当深的了解,还要有纵观全局的本事,以及极度出色的判断和反应能力。
池镜所施展的招式仅有两成是本家的,剩余八成或来自百家武学,或自己从实战中摸索精炼出来的。白齐意在拆招的同时也在无形中炫耀自己的武功,所施展的应对招数何止来自百家武学,往往手打何氏双龙拳、脚踢吴门旋风腿、旋个身用七星步、回个掌接双缠指,白齐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招会翻出什么花样,他打架向来随心所欲,完全没有所谓的套路和习惯,所以——苏琢如何在看也不看的情况下就判断出自己下一招是攻是守、是虚是实、是轻还是重的?
白齐意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想到一个南陵很多人都用以形容过苏琢的贬义词——怪物!
形容一个人的资质天分,较好的被赞为“良才”,更优一层的叫“奇才”,令人惊叹的誉为“天才”,好到难以为常人所理解欣赏的称作“鬼才”。鬼才这个词褒中含贬,代表其所思所想所行已经与凡者相当格格不入了,那么由完全贬义的“怪物”一词指代的,是不是就是那种彻底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甚至常人根本不敢试图去理解的能力极限未知的对象!?
苏琢生父不明,天生蓝眸,人族血统不纯,这个在苏家嫡系本该出生就被处死的女婴却成功长到十八岁,实在是匪夷所思。苏琢这个名字在南陵还伴随着许多负面流言,有些已被月鸣证明属实,比如体弱多病、性格孤僻、不善御下、不懂政事等,作为储君先前提到的每一项都是致命点,但苏琢的储君之位虽然不甚牢固,可目前苏绮仍然一心一意只想传位于她,这就说明苏琢即使身负再多缺陷都拥有能将其一笔抵消的惊天价值!
“怪物”——惊天价值!
白齐意凭着推理触碰到苏绮遮掩了十八年的秘密,如此这般,就不能将苏琢想成普通人。对!她看起来匪夷所思的所作所为一定有更深层的阴谋!白齐意将今夜发生的事从头到底又梳理一遍,脑中浮现出一句话:陷敌摧坚,料敌机先。破敌制胜,意在攻心!
白齐意在心中抽丝剥茧的分析:苏琢对自己施展治愈术时没有半点猥琐心思,这能肯定。公平的单打独斗,自己有信心打遍南陵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而不败!对啊,完全可以避开拥有奇怪能力的苏琢嘛!论武力,池镜已经很不错了,但在自己面前完全不够看,根据月鸣的情报,苏琢手里单人实战池镜已是最强,难道不能避开苏琢再拿下池镜?接受游东哲的任务就意味自己选择成为苏琢的敌人,跟他爹一样讨厌的池镜又凭阴谋诡计扼住风花雪月楼的脖子骗浮白与自己签下十年归属契约……啊啊!越想越生气,我白齐意怎可能如此轻易妥协?
反抗是必定的。
白齐意最擅长的、亦是对他而言最有利的反抗方法不巧正是苏琢最忌讳的——逐个击破!
以白齐意的速度和身手,若决定单人行动暗下杀手,如今的池镜、宵风、司徒腾、元春潮等人无一能幸免,仅苏琢之下单人实战能力最强的池镜上手就被白齐意一记过肩摔彻底压制便能明白,苏琢手里连个白齐意的一合之敌都选不出!
那么,为保己方每一人的安危,暂时没有有效攻击手段的苏琢对白齐意能做的只有攻心!
破敌制胜,意在攻心!苏琢确实也想到了这句话,并且以此为目的行动。不管过程如何,她要的结果是白齐意将目光集中到她一人身上,无论是因为一个半时辰被迫泄身十五次心中惊怒交加恢复体力后就来杀她,还是冷静后发现苏琢拥有比他更出色的天赋从而激起无穷战意来挑战,只要白齐意能忽略池镜等人冲她一个人来就好,毕竟苏琢不可能和池镜等人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早晚会有人落单,一旦落单碰上白齐意,后果不堪设想!
苏琢的思量暂时白齐意和池镜都没有想到,池镜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而白齐意则是越想越生气!
作为一个南陵人,没有和苏琢进入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承认是无比正确的,但作为人生目标独孤求败的武学“鬼才”,白齐意满心不甘!绞尽脑汁想了一夜如何应对苏琢那招防不胜防的治愈术,尚未出结果天边已渐渐泛白,再没多久太阳就要升起。白齐意运功散去一身寒气,“……太阳?”他自言自语一句,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眸湛然,“对啊,太阳!”
不远处的森林里,昨夜新成立的“琢小姐亲卫队”目前成员有八人,这八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吃货,天一亮就张罗着倒腾什么早膳好,刮地三尺想挖些野山珍来,奈何冬季森林里能称得上美味的食材实在不多。亲卫队队长人送外号“酱油”,玩的是暗器,明明有很高超的暗杀技巧却对暗杀活动不怎么感兴趣,每次团队任务都在打酱油,于暗处放放暗器,混个月例钱和任务分红,但大家都不介意,每次任务还殷切希望能和他同队,因为他大概是南陵做饭最好吃的杀手以及杀人技术最棒的厨子!
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皮肤微黑,个子矮小,身手敏捷,眉眼含笑,看模样实在辨不出年龄,实则被同伴爆料已经三十出头了,这会儿蹲在地上翻看昨夜苏琢送给他的破烂菜谱。一束晨光穿透树枝射入林间,苏沐踏着晨光再次满载归来,酱油看到苏沐背后的猎物眼睛一亮,“野猪!”
这一声因为欣喜和惊讶音量大了些,闹得窝在池镜怀里的苏琢痛苦得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软,筋骨酸痛。
池镜看似亲昵的用脸颊贴贴她的额头,耳语道,“发烧了,青城在林子外面。”
苏琢轻轻“嗯”了一声,同样亲昵的咬耳朵回,“没关系,只是前两天有些累到了。白齐意尚未走远,这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