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偏头无声的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直到苏沐再也无法装睡,一脸冷酷的睁眼,实则尴尬的要死。
苏沐发现自己四肢俱在,仅双手双脚被缚。头有点晕,口鼻腔里都是血腥味。稍微动了一下,感觉到全身皮肉多处又痒又痛,大伤没有,小伤应当不少,还有点冷,失血过多了吗?
苏沐腰一挺上半身直起,盖在身上的外衣由于重力滑落。
白花花的一块美玉,有疤痕,也有两朵挺立的小樱花。
苏琢,“……”
苏沐,“……”
苏琢慢慢移开视线,有些为难的低声道,“按辈分,你是我舅舅……”
“住口!!!”
苏琢从善如流,在火堆上转了转手里的狍子肉串。
苏沐两手抓住衣领往上一抛,同时用上牙齿才将外衣反披在肩头挂住,大喘着气强压怒火与窘迫。同时确认自己清白尚在,明白苏琢趁昏迷扒光了他只是为了封印他身上的武器咒文。
所谓武器咒文,需要咒文师通过特别的仪式将身体的某一部分作为媒介开通一个介子空间,空间内只能存放与自己血脉相通的灵物,多为武器。据说仪式过程非常痛苦,活生生痛死过去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代价不菲,不过一旦成功就能直接用自身精气蕴养武器,在南陵不多见也并不罕见。
苏沐身上共有三处咒文刻印,一处在左手掌心,存放他惯用的“七巧弓”,一处在左手上臂,是一把最适合黑夜里暗杀的“鸦羽弩”,最后一处在右侧胯间,一个不把底裤扒掉不会暴露的地方,蕴养着一柄见血封喉的匕首“无悔”,是他绝地反击的终极手段。
苏沐刚开始从事这一行的时候也失手过几次,最后都是靠“无悔”绝杀。被擒后也有人扒过他衣裳,一般人身上也就一处武器咒文,两处已属反常,三个几乎没有,反正苏沐是不知道除他以外还有谁有受虐倾向会去吃三次苦,所以在手上发现两处之后没有谁会再去扒他裤头,怎料碰到个不走寻常路的苏琢!
苏沐从外衣缝隙里看到右胯的咒文灰扑扑的失去往日灵性,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糟糕到不能再糟,但是苏琢又留他命在,一定有目的,只要没死就有回转余地。苏沐清楚自己的情况,他不能死,即使往后丢掉饭碗、被游东哲追杀他也不能死在今天。苏沐冷静的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苏琢没有回头,递过来一串烤得喷香滴油的狍子肉串。
苏沐一愣,“你想下毒控制我可以直接给我服毒,不必多此一举。”
苏琢默默收回肉串咬了一口,再递过去。
苏沐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比如狍子肉是一块一块串在木枝上的,苏琢咬的那块没毒不代表每一块肉都没毒,也有可能肉真的没毒,但是做签子的木枝上有毒,可能他伸手一拿就中毒了,以后不得不靠苏琢每月赏一枚解药维系生命,等等……这些在南陵尤其在你死我活的苏家都是惯用手段,以为他是刚出道的雏那么好骗吗?苏沐张口冷嗤,目光落到木枝上,顿时失声惊叫,“我的‘回眸一笑’!”
苏琢被他叫的手一抖,弱弱的看过来,“什、什么?”
“你你你你居然拿我的箭烤肉!!!”
苏琢看看被她卸掉扔在地上的箭头,又看看手中的肉签子,声音更低了,“红柳枝烤肉比较香……”
苏沐一口老血噎在嗓子里,气得浑身发抖。“回眸一笑”是他手制陷阱箭中最精巧的箭矢之一,撞击到障碍物后会像回旋镖一样反弹,速度极快,防不胜防,回眸一笑必命绝!对此箭矢的材料就很挑剔,既要坚硬,又要富有弹性和韧性,苏沐不知用多少种材料做过试验后才选定一种叫“红柳树”的细枝做出的箭矢效果最理想,而红柳在当地确实是用来串烤肉的。
苏琢悄悄往旁边挪了两寸,苏沐看她的眼神简直要扑过来生吞活剥了她!
苏琢的怯意助长了苏沐的怒气,“你知道这支箭价值多少金吗?你知道我做这支箭耗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吗?你随便动我的东西有经过我的同意吗?人渣!败类!赔钱!”
一阵冷风,吹醒怒昏头的苏沐。
苏沐顿时如冰水淋头,他居然骂了拿捏住他小命的人,要死要死真要死了!
同时,冷风也吹开苏琢遮得严严实实的发帘儿。
碧眸中盛着惊慌、内疚与委屈,水雾倏地弥漫上来,一片波光粼粼泫然欲泣。下一瞬她背过身抱住双膝,肩膀微微抖动,溢出轻微的抽泣声。
苏沐僵在当地,第一反应——当代嫡小姐真的是个怂包!第二反应——好像暂时无性命之忧?第三反应——怎么办,感觉自己冤枉了一个没有恶意的老实孩子还把人家弄哭了!
苏沐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措,直到苏琢抬头动了动手臂,从背影看上去像是在抹眼泪,又从怀里抽出手帕擦了把脸,又过一会儿才转回身,带着鼻音小小声道,“对不起,我赔你,你别生气了。”
苏沐彻底搞不懂了,成员个个心狠手辣的苏家怎么会出这样的奇葩货!苏家的明天、南陵的未来交给她真的好吗?
大概怕苏沐“触景伤情”,苏琢垂头将木枝上的肉块切下来装在干净的大树叶上,用小刀戳了一块递到苏沐面前,小心翼翼的道,“烤都烤了,别浪费,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处理伤口。”
小动物一样怯生生的眼神令苏沐无法拒绝,他也确实饿了。狠狠一口咬在嘴里,苏沐险些泪流满面,红柳枝烤狍子肉,真他姥爷的超好吃啊!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般离奇,吃完狍子肉后苏琢用植物叶片做了一个小盒,取了水放在火上煮,再从破破烂烂的飘飘裙上切了几块料子扔水里同煮。苏沐神色复杂的看着苏琢慢腾腾的有条不紊的做事,直到苏琢用煮过的软料子替他清洁伤口,他才开口,“你怎么会这些?”
其实野外的水源并不干净,尤其处理伤口的时候,未经煮沸的水很容易就会令伤口感染。而且苏琢的手法显然不是第一次“伺候”人,仔细、体贴又利索,完全不像是南陵最尊贵的嫡小姐!
苏琢眼睛盯着手上的活,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笑,“阿镜教的!”
“烤肉呢?”在南陵下厨房是男人和下人的活,苏家小姐里面就没有谁会下厨房沾一身油烟的!苏琢这手艺绝对不会是和苏家人学的,如果知道她花时间精力竟然去学厨艺,苏绮准要骂死她!
苏琢笑得更加得意,“当然还是阿镜教的!”
呃,看这一脸幸福的炫耀!苏沐完全无法接受,“听说池大公子离开南陵有段时间了,怎没和你在一起?”
苏琢抿了下唇,垂着头没有吱声。
苏沐似乎有些适应苏琢非同一般的性子,已经开始尝试将她当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待,“吵架了?”
苏琢摇摇头,又沉默片刻方道,“是我太没用了,总让阿镜失望。”
“你也不是太没用……”只不过你擅长的都是下人该会的东西啊!连苏沐这种远离苏家权利中心的人都知道,苏琢周边自幼就配备齐了各种人才,有辅佐她处理正事的池镜、有专精医术的苏青城、还有一个烹饪手艺非常高超的莲业,据说莲业还差点替代池镜登上正夫之位,其他各司其职的人肯定不少,哪里需要苏琢自己去钻研精通生活相关技艺。
苏沐摸了把脖子,破皮处带来的轻微刺痛令他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心念:要是让池大公子知道你在给一个刚暗杀过你的人处理伤口,怕是要气晕过去!一时间又百味杂陈,若以后自己也碰上个这样不分敌我的女人……苏沐暗下决心,气死自己之前还是先干掉她吧!
“其实,你刚才的反击打的很漂亮。”这句倒是真心夸赞,换做别的苏家小姐陷入方才险境,能做到苏琢这样的不出三个。换个角度来说,除了苏琢也没有别的小姐会让自己落单,苏琢还是太天真了,确实无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都不知道,遇上她这样的主子下面的人该有多糟心?苏沐心叹:摊着这么个人池家大公子也真心命苦。
苏琢闻言却摇摇头扬起一个羞涩简单的笑容,又为难的看向苏沐,“我暂时给你松开手脚上的束缚,你自己穿个衣裳好吗?”
苏沐震惊了,问出一句他应当装傻绝对不该问的话,“你不怕我逃走!?”
苏琢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小声问,“你不会的,是不是?要不……先松手你穿上衣,再松脚你穿裤子?”
苏沐强装冷酷,实则无比崩溃,“苏琢,你有没有脑子!”
苏琢往后一缩,“你你你别生气!我不松了!等阿镜来了再让他帮你吧!”
闻言苏沐万分懊悔,池镜是个精明人,他必须在池镜到来之前从苏琢手里脱身,不然结果真不好说。“算了,你先给我松开,我不逃。”
苏琢瞥了他一眼,摇摇头。
“我保证,我不逃。”
苏琢还是摇头,“我要是给你松开,你一定骂我没脑子。”
苏沐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叫你自作自受!“你总该让我穿戴整齐,不然池大公子看着成何体统。到时候你有嘴也说不清,就算他暂时相信你的解释,也会落下嫌隙,不利于你们感情的发展。”
“你是我舅舅呀,我又不可能娶你,会有什么嫌隙?”
苏沐到这会儿才有切身体会,游东哲诚不欺我!苏琢没有在南陵待过多长时间,南陵乌七八糟的风气她一点儿都没有沾上,简直不谙世事的可怕!
见苏沐久久没有回答,苏琢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转了话题,“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吗?”
如果是落到池镜手里,为了活命苏沐已经坦白了,但苏琢的话似乎可以蒙混一下,苏沐绷着冷脸道,“不能,这是我的独家本领。”
“哦。”果然,苏琢很理解的放过了他,“那你找我做什么,有人买凶杀我吗?”
“是。”
“能告诉我是谁吗?”
“不能,我是有信用的杀手,绝不会坏规矩出卖雇主。”
“那……我给你双倍的钱你能把那个人捉来给我瞧瞧吗?你看,这是一笔新生意,没有坏你上一笔生意的规矩吧?”
苏沐在心里泪流满面,多简单多容易满足的孩子啊!只是捉来看看就成了!不过苏沐还是拒绝了,“我只做目标明确的生意。”
“哦,真可惜。”苏琢淡淡回了一句,将剩余的狍子肉打包收拾好,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对苏沐说,“阿镜会从那个方向过来,我打算往那边走走,这样能快些见到他。你是想跟我一起走,还是就绑在这里。”说着,苏琢摸出一根足可以将苏沐捆在树干上绕上十圈八圈的结绳草编结绳,眼睛左看右看已经开始寻找合适的树干了。
苏沐在心里泪流满面,“我跟你一同走,但请让我先穿好衣裳……”
苏琢露出为难的神情,又思考片刻,忽然灵光一闪击掌笑道,“这样吧,你将方才使用的那把弓压在我这儿,若是你逃跑我就弄坏它!”
十足孩子气的法子,也十足对苏沐有效!一个连每根箭矢都非常宝贝的弓手,怎么可能放弃他的弓?
不多久后,苏琢牵着一根绿油油的草绳走在前头,苏沐腰上拴着,脚上的草绳被放宽了距离够他跨步走路,一脸惨相,这确实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丢人的时刻,幸好在森林里没旁人看见。
苏琢一行大清早就从周口镇出发,没走多久进入森林被苏沐狙击,苏沐晕了小半日午后醒来,正巧蹭了苏琢一顿午膳,然后两人慢悠悠的走在林间小路上。苏沐原本埋头走路不吭声,忽然扯住腰间的草绳,“停!有血腥味!”
苏琢回头,“有吗?我没闻到。”
苏沐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新鲜的,人血。”
苏琢改变路线,根据苏沐的指引绕过几棵树,这时也闻到了腥味,追着方向探头一看:树洞里塞了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天宝大厨!
苏琢碰了碰,尸体冷了,但还是软的,死因是一刀刺入后颈椎间隙导致,干脆利落,手法专业。天宝大厨身上钱财未失,他视作珍宝的祖传菜谱掉落在树洞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的正是菜谱。
苏沐大惊:森林里除了他居然还有别的杀手,他竟然没发现!
苏琢愣愣的站了会儿,从天宝大厨身上摸出炭笔,蹲在菜谱前一笔一划将那些残缺的内容补全。
苏沐目睹她的举动,完全不理解,“你干什么,地上脏不脏?”
“我答应帮他尽可能的把菜谱补全的。”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别管我,我难过。”
因为一个才认识一日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所以难过?苏沐一阵恍惚,“大小姐,你可能又被人盯上了,你先管管自己好不好?”
“我没事。”
“哪里没事!这家伙、或者这些家伙,丛林暗杀能力比我还强啊!”
苏琢一边书写,一边淡淡回了句,“再强也强不过我去。”
“我说你……”
“闭嘴!”
苏琢一个冰冷回眸,苏沐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嫡小姐该有的气质,却也纳闷:苏琢这是……生气了?因为一个江湖厨子?
如果天宝大厨是因为江湖仇杀而死,苏琢不会怎么样,但目前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天宝大厨随汤团小姐一行跑路的过程中因为担心苏琢而折回,结果遭到暗杀。这名或者这几名跟踪具有寻人独家秘法的苏沐而来的南陵杀手已经潜伏在他们身边,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在森林里设下陷阱,至今迟迟没有动手,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苏沐严肃道,“你必须联系池镜,让他多带人手过来,对方的任务目标不只有你,还有池大公子!”
苏琢自顾自的头也不抬,“如果阿镜受伤我定会对你发脾气,你也知道,人是你带过来的。到时候少说点话,把牙关咬紧。”
苏琢冷淡的语气令苏沐后背发寒。
森林里不适合火葬,苏琢忙着挖坑安葬天宝大厨,苏沐目瞪口呆的见识到了森林里的动物们一同帮忙刨坑的神奇场景。他转念又想到,还好自己身怀异能能在特定时间内令存在感消失,不然如果苏琢也用上这一手叫动物们做眼线帮忙,在森林里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过她的。苏琢方才那句“再强也强不过我去”或许不是胡说!
天色渐暗,苏琢又点燃火堆,她一点都没有隐藏的意图,明晃晃的暴露着自己的位置。苏沐没见她用什么特别的方法与池镜联系,要不是真没有联系手段,要不就是苏琢自信过头。苏沐很忧郁,先不说同行相斥,若对方胆敢当着他的面对苏琢出手,就意味着绝不会让他活下去有机会回南陵告密,似乎他被逼到不得不与苏琢同心协力的份上,但苏琢偏偏完全不听他的!
树枝噼啪燃烧,苏琢抱膝定定坐在火堆前,情绪低落。
苏沐打开苏琢让他揣怀里的狍子肉放在火上加热,吃到嘴里时美味度比起午时大大下降,但他还是很认真的摄取能量和营养,今晚有一场恶战要打,填饱肚子养足精神是必须的。苏沐几次想牵个头同苏琢说话,苏琢要不不搭理他,要不丢两个字“闭嘴”,几次过后苏沐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自己调息休整。
月上树梢,一只手轻轻落到苏琢头顶揉了揉,熟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阿琢。”
苏琢抬起脸,眼睛被火光映得有些泛红,令池镜非常心疼。
池镜坐到她身边,将人搂过来,“有人陪你玩森林躲猫猫,不开心吗?”
被突然出现的池镜惊得目瞪口呆的苏沐闻言简直要昏死过去,在这两个人眼里,他只是个陪玩躲猫猫的!?
苏琢伸手圈住池镜柔韧的腰,“阿镜,又有人因为我死了。”
池镜拍拍她的背,言简意赅,“那么,报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