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阴阳观,星宿阁。
太乙天尊抛出一面巴掌大的仙阶法器“照世镜”,古朴的铜镜悬浮在空中略微放大,太乙天尊在镜面上书写完符文,镜面调转方向朝皇宫所在的高空打出一道仙光,隐约中似有金色碎片浮动,铜镜倏然放大百千倍,镜中以祭天塔为中心映照出整座皇宫。
提前小半个时辰爬上星宿阁等待,这会儿困得直打呵欠的符清彦顿时清醒过来,“祭天塔上……苏琢?”
确切来说是苏琢和池镜,还有停驻在上方被“照世镜”破除隐形术的宵风一行,但符清彦眼里只有苏琢。
同样听从师命在子夜前抵达星宿阁的清轶要沉稳许多,他猜想定是太乙天尊事先掐算到什么与他俩有关之事、或者能助他俩提升境界的异象即将发生所以才让他们子夜时分等在星宿阁。
片刻后,一层层浅蓝色的完美圆形水波从苏琢身上扩散向四周覆盖,领域范围内原本没有规律沉沉浮浮的剑道碎片突然被赋予灵性激活……
从展开领域到永乐宫覆灭,不过三五次眨眼的时间罢了。
照世镜前,清轶与清彦久久不能回神。
太乙天尊的手指在宽袖中反复掐算,疑惑越来越深,冥冥之中他感受到天道的意志在影响苏琢的命运。他的掐算结果南辕北辙,匪夷所思,一次比一次离谱,显然天道并不愿苏琢的过去和未来被人窥探。
忽然卡在瓶颈多年的清轶身上荡开一圈玄妙波动,他立即盘膝静坐,开始顿悟。
符清彦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这会儿才找回呼吸本能。心念触动,他抛出张空白咒符,以指凝力猛的戳中虚空一点,将那片他暂时还看不见却瞬间察觉其存在的剑道碎片束缚在咒符上,一笔到底飞快书写咒文,无数咒文形成一个龙飞凤舞的“剑”字!最后一勾提上,咒符完满亮起锐利的光,牢牢锁住那一片游荡中被符清彦捕捉到的剑道碎片。这枚咒符施展之时能释放出一道蕴含大道剑意的攻击,是符清彦目前为止制作过的攻击方面最强的咒符!
大道碎片,无处不在,端看各人领悟。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拥有苏琢视野的池镜、心绪激荡最严重的司徒腾、心态最平和的苏青城、以及原本就对剑道小有领悟的元春潮身上。阅历积累尚浅且没有准备朝领悟剑道方面发展的池涵与小妩小媚则被大大开阔了眼界。
小虎牙少年半晌无言,伸手虚抓了一把,似乎捕捉到什么奇妙的轨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困惑的揉揉鼻子,想:事情似乎完了,要不要去那个强得吓死人不知道哪里需要保护的苏琢小姐眼前露个面?
清冷的月光下,是年轻人珍贵短暂的顿悟时间。
明德殿。
殿门被冒冒失失的撞开,刺骨寒风随人影卷入,一名女性暗卫头发凌乱的扑倒在地,浑身哆嗦的怎么都跪不住,口中发出恐惧到极点的悲鸣,“长乐宫遇袭覆灭!皇后娘娘殡天!尸骨无存!”
轰隆一声晴空霹雳,泰晋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无法狠心逃亡。
而现在,所有能拌住脚步的都不存在了。
泰晋仰天闭上眼睛,暗卫跪了一地苦劝。泰晋深吸口气,向密道大跨步走去。
明德殿被泰泽的士兵重重围住,司徒腾策马越众而出,强忍住脑子里炸裂的疼痛和缭乱莫名的感触,一掌劈开紧闭的殿门。殿中已经人去楼空,唯有几具为今夜计划献出生命者的尸体。
司徒腾下达指令,士兵分成数队搜查明德殿,所有东西翻个底朝天,将每块墙砖都敲过一遍还是没有发现暗道。司徒腾站在大殿中央环顾四周,心情愉悦的回想起以前同苏琢一起被关在试炼古路中某个关卡时,他也是上蹿下跳仔仔细细的摸过每一寸墙面地面也毫无发现,最后还是苏琢什么都不顾轻松一掌轰碎墙面,找出通往下个关卡的路。
找不到密道入口就找不到吧,反正出口已经有人守着了。
潮湿的地下密道中只有火把晃动的光,暗卫脚步几乎没有声响,唯有泰晋的龙靴发出规律的踏踏声。泰晋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实则思绪又分外清晰,所有细微的线索在他脑中还原成一部滴水不漏的大计。他犯下的最致命的错就是将直属于自己的力量分散开,结果被对方各个击破。从他派出禁军侍卫去保护太子追捕刺客开始,已经难有翻盘机会,并且他太依赖苏绛了。
虽然生下女儿后苏绛对他只维持最低限度的相敬如宾,泰晋也知道苏绛对他感情转冷,甚至她一直在暗中关注泰泽的消息,但再怎么说两人也数年腥风血雨携手走过,何况小苏蔷是那么可爱,即使泰晋只抱过半日就被苏家接回南陵再也没有见过,但那一团雪白.粉嫩的小人儿至今他回想起来都会笑。
泰晋以为苏绛还会和年轻时一样,虽然对他爱理不理,但碰到他遇上困境茶饭不思时,一定会主动帮他解决,即使杀也杀出一条血路来。泰晋向来坚信自己最后一道防线不是忠心耿耿武艺超绝的暗卫,而是苏绛。只要苏绛在,他还会和以前一样立于不败之地!
领路的暗卫忽然放慢脚步,紧接着响起一声,“停!”
泰晋听到最前方传来凝重快速的说话声,是暗卫中的一正两副三位统领。
“密道暴露了!”
“撤!撤退,退回明德殿!”
“不行!明德殿此刻定重兵把守,正挖地三尺寻找入口!”
“杀出去!”
暗卫统领很快回到泰晋身旁,弯腰道,“主子,前路艰险,奴等誓死保护主子杀出重围!”
“为何说密道暴露?”密道里非常安静,也不存在多余的陷阱,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人。泰晋未露出即将受到死亡胁迫的慌乱,他似乎将一切都看淡了。
暗卫统领取过同伴手上的火把,扶着泰晋往密道边上斜走两步,因为火把照明范围小,不靠近过来都看不见密道两侧墙壁上以朱笔写着的一个个血淋淋的名字。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五十年前逝世的九旬帝师贺老大人的名字。
五十年前,是泰晋彻底坐稳帝位、王权回归的一年。
那年天牢成灾,那年血流成河,那年发布了一份奇怪的武林英雄帖——妖女苏绛,魅主祸国,残杀忠良,是可忍孰不可忍!无论黑白两道还是富商百姓,都参与了救援国之栋梁的行动,有闯天牢,有劫法场,有暗中协助偷渡、藏匿朝廷追捕名单中的人。发起人京畿总镖头韩应天大侠率领一百位铁血铮铮的汉子出发,最终杀到贺老面前时只余二十来人。天牢中的贺老已受苏绛毒药折磨多日,拒绝了韩应天的好意,只将两个十岁以下的孩子托付给韩应天,与族中七十八口人在前后一日内死于天牢。
这件事当年人人知晓,泰晋自然也清楚,他在险些被赶下帝位的万难境地中放任权柄给苏绛,苏绛还给他一个血流漂橹的过程,一个帝位稳固的结果。
贺老大人之后,正是贺家七十八口人的名字。第七十九个名字,不同于之前是由黑墨书写的“贺骁”二字。泰晋因为震惊微微睁大眼睛:二十五年前自称出生于偏远北方的武状元,从兵部小吏做起,踏实勤勉,忠心赤胆,稳步高升。三年前因被泰晋彻底信任提拔到禁军统领的位置,更是今夜守卫皇宫的第一将领!
姓氏、年龄,完全合上!贺骁就是当年托付给韩应天的两个孩子之一!他卧薪尝胆潜伏在自己身边二十五年!泰晋深吸一口气夺过火把转向密道另一侧墙壁。
又是一个五十年前响当当的名字,大半辈子为国鞠躬尽瘁的前宰相刘大人,大一号的朱笔名字之后跟着二十位刘家成员。
当年泰晋露出要立苏绛为后的意愿后,刘大人每日必上一道折子,内容有推荐更适合皇后位置之人的、有细数苏绛嫁入太子府后种种劣迹的,有恳请泰晋三思的,最后差点在明德殿长跪不起晕死过去。泰晋当时对这位硬骨头的朝廷栋梁恨得咬牙切齿,在他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是,半月后传来刘大人在家中阖目离世的消息。
刘家全族在刘老夫人的带领下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外,哭求泰晋交出凶手苏绛,不然刘大人死不瞑目,无法下葬!派去验尸的仵作在莫名其妙死去三个之后,提交的报告清一色全是寿终正寝。唯有一名江湖郎中在茶馆里同旁人唠嗑吹牛皮时神秘兮兮的说过,他验过刘家保留的擦尸水,银针下去立马全黑,绝对是毒死的!
本以为刘大人之死会和同时期很多顽固抵抗泰晋政令的官员一样最终也不了了之,未想到七日之后,刘家二十位成员集体吞药自杀于宫门前,喷出的黑血至今还附着在砖缝里洗刷不去,这片地也寸草不生,虫鸟不见。
同贺家一样,刘家旁系远亲的一位优秀子弟怀着满腔怒火通过科举进入朝堂权力中心,成为今晚逼宫事件成功的关键一员。
泰晋举着火把一个个名字看过去,一桩桩与血、毒、死亡无法分割的回忆涌上脑海。
国师宇文恒全族五代百余人。
兵部侍郎李温一家三十二人。
户部侍郎王闻一族五十五人。
……
明知不对,年轻时的泰晋却上瘾般享受着苏绛残忍手段带来的甜美果实。今日,该他偿还罪孽了。
暗卫们反常的没有制止他,任泰晋浪费宝贵的逃亡时间。半个时辰后,看完最后一个与暗卫统领相同的墨黑名字时,已经走在最前方的泰晋缓缓回过身,“你们,还有谁的真名在墙上?或者说,所有人都是?”
暗卫中有人紧张的互相防备,也有人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一半人跪下表示誓死效忠主子,一半人用漆黑的眸子冷冷盯着泰晋。
泰晋大笑一声,搬动机关,推开密道出口的门,不管暗卫们是在密道里杀得两败俱伤,还是全部投敌。
门外,灯火通明,为首的是皇甫太师与一名五官并不出奇的年轻男子。
泰晋如有所感的盯着年轻男子,“你又是谁?年龄似乎对不上,哪家幸存的第三代?”
侑贵从脸上取下一张令他日日痛苦不堪的假面皮,露出酷似泰泽年轻时的容颜。因为常年覆盖假面皮,这张脸五官虽然俊朗,肤色却是非常不健康的白,可以看见皮肤下细小的青色血管,因多年不见风,夜风吹来痛得寒毛直竖。
侑贵收敛住往昔的全部随和,目光凝重道,“家父,卫泰泽。”
一切,终于顺理成章。
皇甫太师与侑贵对视一眼,从怀中掏出红盖的小瓷瓶,“陛下,该上路了。”
泰晋仰头饮尽,侑贵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哭声,最响的那道声音直冲云霄,“爷爷!大仇已报,妖后苏绛与卫泰晋皆自吞苦果,您安心吧!不肖子孙贺骁给您磕头了!”
恸哭声中,祭奠的黄纸纷飞。
迟了五十年的怨与恨,终于落幕。
与此同时,池镜将昏睡的苏琢轻轻从宵风的法宝马车内抱到三王爷府中舒适的客院床榻上。
三日后的清晨,苏琢在檐廊下用鸟食逗弄一只不说出特定语言就不肯吃饭的秃毛歪嘴八哥,对这丑物万分包容,笑得灿烂无比。
苏琢,“美男子?”
八哥,“就是我!就是我!”
苏琢,“呵,臭美鸟!”
八哥,“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苏琢,“你美,你美,你最美啦!”
八哥,“吃饭!吃饭!喂人家吃饭!”
“哈哈哈哈哈!”人未至,司徒腾的声音已经传来,在院中石桌对弈的池镜与宵风抬起头,池镜打趣道,“卫四找着了?”
司徒腾一身缓袍也英气逼人,“卫四向来是个识时务的,躲了三天自己上门给义父请安了。”
自从苏琢这次醒后,宵风就万分看不惯司徒腾,决定暂且与池镜团结对外,睨了司徒腾一眼哼哼道,“发生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们打击打击?”
司徒腾路过石桌将一封信送到苏琢面前,看着宵风解释道,“皇甫太师发布的下一项试炼任务。”
宵风一脸大受打击!试炼任务?这么快!不就意味着要和苏琢分别了?!
池镜倒是意料之中,此次行动只针对泰晋和苏绛,没有打杀任何一位国家栋梁。而朝堂中早就被泰泽渗透大半,要维持正常运转很容易,只是对外宣称皇帝急病,近日未上朝,当然,再过半个月左右就该病逝了。局势发展全在泰泽的掌控中,不需要操之过急。因此司徒腾忙过最初的三日之后能抽出空闲来客院,皇甫太师主持的荐试也再次进入正轨。
池镜放下手中的棋子问司徒腾,“泰晋死了?”
“尚未,衷心他的还是有几个人的,最麻烦的是如今镇守边疆的季将军,泰晋对他有知遇之恩,暂时还不能死的那么突然让季江军怀疑。”
“你们给他服了什么?”
司徒腾勾起一抹笑意,“浮生醉。”
池镜微微挑眉,泰晋如今是活死人状态,身体瘫痪生活都不能自理,自杀也不成,唯有脑子还清楚,能数自己还可以活几天,这等折磨实在不好受。池镜似笑非笑的对司徒腾道,“现在该是最忙的时候,你闲着可好?”
司徒腾哪能不明白池镜的意思,这些天三王爷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侑贵也正式从幕后站到人前,司徒腾若是躲懒就等于主动放弃权力。“我只是武将,做得够多了,接下去也该我偷闲了。”
司徒腾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带兵,可以。治国,再见!
泰泽明显从小就对司徒腾和侑贵的培养方向不同,再加之那一晚拦箭产生的隙罅,司徒腾已经不适合再介入权力中心了,泰泽虽然什么也没说,当做那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但看到司徒腾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铁定不利于身体康复。司徒腾索性放手,只听从他们的命令,有事做事,没事干的时候就抓紧时间逍遥,做个拨一拨才动一动的小侯爷也不错。
作为整个计划的制定者,池镜也没想到泰晋还藏了皇甫太师这颗重量级棋子,原本他以为皇甫太师应当同曜辉一样,不会参与宫变,没想到皇甫太师早就倒戈了,令他不得其解,“你们如何说服皇甫太师的?”
司徒腾叹了口气,“皇甫太师是宇文国师的弟子,苏绛多次向皇甫太师下毒,最危险的一次是王爷命我冒死暗中将太师送去神医谷求医……”
司徒腾同池镜小聊几句的时候苏琢看完信,宵风早溜到苏琢身边和她磨性子,“阿琢,是什么任务?你有何打算?让我跟着呗,我不碍事的!”
苏琢十二万分嫌弃的推开他凑得过近的俊脸,“丑鬼,闭嘴!”
秃毛歪嘴八哥扇扇参差不齐的翅膀毛,“丑鬼!丑鬼!你全家都丑!”
池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北海大神使之后的人格虽然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但审美观……哎,走一步算一步,先问问打算,估摸着是要被赶回南陵去的,“阿琢,你准备……”
“你也闭嘴!”
八哥,“闭嘴!闭嘴!丑人闭嘴莫作怪!”
苏琢转头,和颜悦色的看向司徒腾。嗯,这张脸还算能忍受,“你想说什么,你说?”
“……”司徒腾纠结的皱紧眉头,突然不想说话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