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
楼岚从咯吱作响的木楼梯大步走下,即使已经梳妆打扮完毕睡意仍不肯离去,她自幼生长在京都,家境富庶,乍来南方乡下小镇,诸多不习惯中尤不能忍受床铺坚硬湿冷,每晚一盖上因潮气半干半湿的被子就浑身难受,自然睡不好。边摇摇晃晃的走,边盯着天井里一清早就将茶几征用当琴案勤奋练琴的苏琢,楼岚刚要开口同前厅堂里吃早饭的同伴打招呼,忍不住以袖遮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呜……早,托苏姑娘的福,今早可是做了个不得了的梦。”
“早上好。”两位男性相视一笑,侑贵给楼岚搬了个椅子,“真巧,我早上也做梦了。清彦买来的油饼和豆花,还热着呢,要来一份吗?”
“要。劳你掏腰包了,清彦小弟~”
“别这么叫!我们同岁!……话说回来,我早上好像也有做什么梦,好像……嗯……梦到了云雾缭绕的仙境……然后、然后遇见了……”说着说着,符清彦脸色微微红起来,盯着豆花一个人嗤嗤傻笑。
楼岚瞥了他一眼,顿时兴起捉弄之意,明明可以放在心里嘲笑却偏偏自语般小声说出口,“这种年纪的男孩子,也就是梦到在仙池洗澡的仙女,然后还让你帮她递霓裳之类,但明明池水那么清澈,却怎么也看不清遮掩在水下最诱人的部分……”
“住口!!!”少年捂住滚烫脸颊,羞愧得几乎整个人都要钻到八仙桌下面去了。
楼岚得逞,一心满足,嘟着唇吹豆花的热气,手指无意间触到碗沿一个小缺口,她皱了皱眉,颇为嫌弃,食欲退却大半,想起往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由得眯起双眼深深仰望天空。小青瓦,高灰墙,晨光努力从深又窄的天井上方透下来,在南方湿润的清晨折散出朦胧光晕。笼罩在光晕下的,是宽袖轻抚的苏琢与她黑褐色的七弦琴。十五步开外,因那位女孩子的存在,空气都似乎纯净得与这边不同。真神奇,犹如看得见却触不到的幻境一样。楼岚心不在焉的舀了勺豆花,被烫得立即捂住嘴巴,倒驱散了睡意,转眼望向另一位同伴,“将军,可做了什么好梦?”
侑贵收拾了自己的食具回来坐下,“我梦见五年前跟随父亲出远门时在马上远远瞥见一眼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气势相当恢弘。没想到当时的惊鸿一瞥,今晨却魂游了一遭,也算是弥补了这个遗憾。”
阴阳师少年从桌沿下方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神情颇为不甘,“瀑布下的深潭,绝对有人在那里洗澡吧!”
“可惜。”侑贵看穿了他的小心机轻轻一笑,“在那种力量惊人的瀑布下方,只可能存在苦行修炼的武僧。”
“别骗人了,天还没亮我就听到你卧房传来闷笑声!”纯属胡说八道。
“哦?”侑贵加深了笑容,弯起的眼线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被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好像也听得有人说梦话,叫什么‘神仙姐姐不要走’之类的,呵呵!”
“哇呜!”伴随惨不忍睹的悲鸣少年倒地,没几秒钟他又顽强爬上桌,憋红了脸死不认账,“你、你定睡糊涂了!我才没有、才没有呢!”
在两人互相调侃期间,楼岚的视线还定定望向天井中朝阳落下的地方。层层叠叠的蓝色系十二单衣,如同想象中的海水那般闪耀着细碎光芒的色泽。交领、宽袖以及裙摆部分的刺绣图案简洁却美轮美奂,那种材质、那种技巧,即使说出于宫廷绣娘之手也无人会怀疑,单这身衣裙,就能证明她出生于当世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这是“苏女”出远门的行头?也忒夸张了吧!楼岚正当妙龄,多多少少有些爱美,难免暗中较劲,忽瞥见两颗鸽蛋大小的海明珠居然就这样被当做发簪的坠子晃来荡去,她终于泄气。
楼岚天资颖慧,无论文武只要长辈敢教,她入门后便能举一反三,深受宠爱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女孩儿家的珍贵发饰她有不少,却没一样能比上海明珠的。但到底是武将之后,身外之物皆可抛开,最终吸引楼岚的还是苏琢的真本事:紧紧盯住那双鼓琴之手,探出宽袖肤若白瓷,按压拨挑柔软灵巧。楼岚粗通音律,苏琢的指法乍看随意,实则精妙,起承转合间指随心动,纤细的手指似乎一折便断,但每一震弦琴声饱满余音绵长,已有两个多时辰也不见疲累,如此指力要是动起真格交手定相当惊人。但见苏琢娇怜模样,怕是没有学过指上一招半式,可惜,可惜。
侑贵陪着符清彦饶舌,奇怪楼岚怎没声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明了。符清彦在桌下拉他袖子,小声问,“你也想娶苏家女子吗?师门里好几人知我同伴中居然有苏家女子都悔不当初为何要早一批参加试选。毕竟苏家女子是众多男人的梦中佳偶,不过真见到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侑贵年少时曾有段时间随养父走南闯北,奇闻异事听了不少,眼界也较一般人来得宽广。他板着手指笑道,“苏家姑娘既漂亮又有才华,且家世好、教养好、嫁妆惊人,娶一名苏家女子为妻马上便可平步青云。连当今圣上也是千辛万苦虏获一名苏女芳心才坐稳王位,苏家的权力财势绝非你我能够想象。另外,苏家还是我国唯一女子掌家的世族,即便出嫁,在娘家的地位也不会改变太多,好处终生享不完。”
符清彦半信半疑,嘎登嘎登的摇着椅子将他所闻所知如实述来,“我只晓得传言中苏家女子一个个具备奇才,且最痛恨强娶逼婚,只要她们欢喜就算是乞丐也嫁,当家的绝不会说半句反对之言,拥有对女子而言最弥足珍贵的自由。不过在江湖中……”少年眼神微微一变,泻出几分尚未成型的小犀利。
侑贵被调起兴致,“怎么说?”
少年挠挠后脑勺,“即使在集聚修炼者和形形色色怪异人才的江湖中,苏家女子同样有着‘不可轻惹’一说,她们的‘才能’亦是最厉害的‘武器’。”符清彦盯着发出悦耳音色的七弦琴,“以下只是我胡言乱语的猜测——那把琴,在我们手中仅仅只是发声乐器,到苏姑娘手中琴音便可取人性命。”符清彦年少,尚未踏入江湖,传言之事也只是听同门说说,第六感却敏锐过人。
“用琴音……杀人?”侑贵惊得扬起眉毛,反倒噗嗤一下笑出声,“要是用琴砸死人或者用琴弦勒死人我还相信,用琴音也太离谱了吧!”
少年装模装样的双手环胸,摆着脑袋道,“所以说这是江湖之事,善良的百姓无法理解!”
“不管它。”侑贵将话题弃置一旁,“芍药还未起来吗?再没多久皇甫太师就要到了,楼岚,还是去叫叫她为好,毕竟给皇甫太师的第一印象对今后的考评成绩很重要。”
楼岚扭过脑袋,“芍药美人?她还没来吗?她比我早下楼诶!”刚站起打算去二楼卧房瞧瞧,没走几步却在天井一角的木楼梯下捕捉到一团大红色不明物体。因是朝阳初升的白天,又在光线充裕的天井,不至于像昨天苏琢一事那样被吓到。楼岚给侑贵与符清彦打了个手势,背在腰后的右手已经将大扇紧紧拽在掌心随时准备攻防。两名少年警觉的站起来,想通知与未知危险挨得最近的苏琢,可眼神怎么也对不上。
敛气凝神,楼岚渐渐逼近。
“楼、楼姑娘……”
还有五步距离,红色不明物体发出了怯弱的人声。楼岚停下脚步引颈张望,“……谁?”
“小、小女子……小女子是芍药……”高挑的大好身段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缩成一团,楚楚可怜的漂亮眼眸噙满泪水,身着大红衣衫蜷缩在木楼梯下的芍药求救般向楼岚伸出小手,仿佛是只溺水的小动物。
楼岚眯起眼睛认真辨认了数秒钟,反倒惊退一步,“你是芍药!?那昨天的毒舌大美人是谁!?”
“那是白芍,小女子、小女子是红芍,怎、怎么办……楼姑娘……救、救救小女子……一看到男、男性生物,小女子就害、害怕得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