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被一剑捅穿心脏。
冰凉的剑，火热的血，窒息的痛。
北海大神使模样的苏琢抽搐着看鲜血从胸口冒出，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不知道几千次忍住捏碎对面持剑之人纤细的脖子的冲动，心里难以抑制的想：就不该教导他排行在第一位的应当是北海的安定！北海的安定与我对你的付出比起来，算什么？即使毁灭北海，你也必须站在我身后才对！
强烈的怨恨致使海水沸腾般翻滚，冰冷的北海之水似乎被怒意蒸发，眼前一花，烈日之下，黄沙滚滚，视野都因为高温而扭曲。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又恢复成碧海仙灵模样的苏琢站在巨大的骸骨面前，面无表情的沉默。
半晌，苏琢屈起手指像敲门一样敲响一根肋骨，“师父，你在做什么。”
骸骨答，“……晒太阳。”
“师父，你究竟在躲避谁的追杀？你的伪装，恕弟子直言，东大陆没有您这样的生物，如此奇特的骸骨独您一位。”
骸骨叹息一声，轰隆隆的拔地而起，足有一座京都那般大，它像是触发了某种生物本能，噼里啪啦的抖着身上与体内的沙子，然后光芒内敛，又恢复成落魄文人九九。
九九一脸埋怨的无声抗议宝贝徒弟拆台脚，随后推了推眼镜正经道，“不错，至关重要的第七劫总算过了，耗费十一万八千年啊，想当年为师过第七劫只用了十年时间。”
苏琢狐疑的望过去，九九虽强，却不是那种顶顶聪明的人，可以这么说，假使武力值和年纪阅历相同，九九是斗不过纪染的，所以比起智破，蛮力破关更适合他。苏琢言简意赅，“不信。”
九九随手拘来一只被他惊天动地的骸骨大翻身吓得魂飞魄散的沙蝎精，捏着头从尾巴开始咔哧咔哧的嚼起来，“那会儿我正在长身体，需要大量进食，好不容易找到一座繁茂的充满美味佳肴的远古森林，正想大吸一口气让佳肴自己到嘴里来，冥冥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上天有好生之德。”
“为师当时就在想，上天有好生之德管我什么事，任何打扰我享受美味的都是混蛋！我继续吸气，却偏偏什么都吸不进来，森林中的一草一叶都没有丝毫晃动，我吸得肺都快炸了！”
苏琢已经可以想到后半段，忍着笑道，“于是您就怒了。”
“对啊，为师很生气。”九九毫不介意自己在徒弟面前形象崩塌，“我就想着要狠狠揍一顿那个混蛋！将他一口一口嚼碎了吃！隐约感觉到那个声音由头顶正上方传来，为师就笔直往上飞，不停的飞，不知多少次险些死在罡风雷电之下也没有放弃，飞了近十年，终于发现为师出生的那方世界的混沌起源之所在。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主宰混蛋看到我时惊诧的表情！”
看来每一方世界都有一个类似混沌殿堂的地方，住着手握至高无上权柄的主宰，掌管这方世界的秩序。苏琢好奇的问，“后来呢？”
九九陷入沉默，单手捂着下巴发出低低的“嘶”的一声，仿佛被揍痛到如今还记忆尤深。没一会儿他又拘来一只巨型蚯蚓似的沙虫，仿佛咬橡皮糖一般不太满意的动着腮帮子，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呸的吐出来，同时将手里半截还在挣扎扭动的沙虫抛掉，用袖子擦擦嘴，“后来我在殿里躺了三天，什么也没有吃到。”
结合刚见过不久的本方世界主宰，苏琢简单评价，“主宰，很强。”
九九遗憾又幸灾乐祸的摇头，“最后还不是死了，被外头世界来的流窜强者一击毙命。若非死的那么突然，也不至于令为师逃亡到这方世界，收下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小家伙。诶，你真幸福，也真不幸，这方世界是为师流浪几千万年里见过的最广袤资源最充沛的一方，只要给予成长时间，必定能培养出数以百计的主宰级强者，横扫周边统领一方宇宙也不无可能。不幸的是，你们没有时间。见过主宰了吧，说说感觉，是不是快死了？”
苏琢思考片刻，“确实快死了，她挺不容易的。”
“呵呵，你越大倒是越不爱说话了，小时候啰嗦得我都嫌烦。”等待片刻不见苏琢有下文，九九找了个沙子墩坐下，似乎被沙虫的味道恶心到，几乎每时每刻都处于饥饿状态的他暂时没有进食欲望，语重心长道，“主宰九劫，划分为三个层次，最难突破的是第四劫与第七劫，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苏琢答，“是。”
九九开始帮徒弟总结经验，“第一二三劫，借用天道法则，初步窥探到世界奥秘的一角，并不难。想要突破第四劫，必须改变想法，从借用天道法则到与天道争夺法则的所有权，这个想法荒唐至极又大逆不道，能有几个人敢想？所以难。你很占便宜，你是从水之法则里诞生的灵物，作为东大陆基石的五行法则之一天生为你所有。因此，你的第四劫也比寻常人更困难，好在通过纪染你又掌握了一条火之法则，之后水到渠成，因为争夺到五行法则而通过第四劫的考验。”
唯有成功度过第四劫，才正式开启通往主宰宝座的战争。
九九停顿少顷继续道，“第五第六劫因人而异，往往针对性格中的薄弱点，让你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这个过程往往很漫长，在十万年的转世中你也有惊无险的度过了。第七劫的最终目的是让你自己去发现并抵达混沌神殿，其实你们的主宰还是很偏爱你的，都派遣纪染来引导你了，虽然看起来像个狗血的情劫，不过效果还算不错。”
提到纪染，苏琢脸色微微一变，九九很照顾徒弟情绪的转开话题，“好吧，来说说你们这方世界有哪几位得天独厚的小家伙踏上这条路了，为师替你分析分析他们可能掌握的法则，以后你总要对上。成长中的世界，无外乎那么几条主要的法则，比如你的五行法则，与时空相关的时间法则与空间法则，起源于混沌的阴阳法则，掌管生灵的生死法则，与之接近的轮回法则，玄妙的命运法则和因果法则，在攻击方面做到极致的破坏法则，相反的创造法则，被誉为最强大的永恒法则……”
苏琢轻声出言打断，“抱歉，师父，我现在感觉不太好，下次见面再分析吧。”
九九露出惊诧表情，这里是他的领域，有一定几率会将徒儿从梦中引导过来，就像是梦中梦，领域内将消除一切外在因素产生的影响，苏琢的身体并没有受到重创，难道是精神方面？
九九正要检查，苏琢的身影已经淡化，退出深层梦境。
王府地下冰窖被临时改建成静室供苏琢闭关，宵风布置下结界模拟北海环境以此辅助苏琢维持大神使的人格。临近约定的时间，如月光般皎洁温柔的蛟龙尾巴轻轻卷上浅眠的苏琢，将自身恢复本体做床榻的宵风很明显的察觉到苏琢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抬手捏住心口，最后才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睛，碧眸里充斥着噩梦纠缠的疲惫。
宵风化成人形伸手去扶苏琢双肩，措不及防迎面一道凌厉剑气！
宵风大惊失色，如此近距离下遭遇突袭先天缺陷的他当真手无缚鸡之力，虽然脑子转的快但肢体反应甚至不如习过几年武术的凡人。千钧一发间，剑气又强行凝滞，关键时刻偏转方向险险擦着颈侧而去。死亡线上转过一圈，宵风三魂七魄归位方才察觉颈侧微痛，命脉外的一层表皮破了，激荡的海水中晕开丝丝浅红。
宵风愣住，苏琢也将自己吓到，愕然睁大眼睛，“我……”
“无妨！”宵风抢过话，一把紧紧抱住苏琢，风驰电掣间有些事情他倒是想明白了。
苏琢刚才要杀他！剑气出手后才理智归位紧急补救！
苏琢为何要杀他？因为噩梦未醒一时间认错人了！
她将他认成那个在噩梦中无数次把苍流剑刺入她心口之人！
换而言之，那一刹那苏琢是对阿涣下杀手！
这个认知令宵风发寒。
阿涣是碧海仙灵的伴生，理应比双修对象更加亲密深厚，劳燕还有分飞时，伴生一旦建立关系必生死与共。碧海仙灵明知是阿涣将唯一能重伤自己的苍流剑解除禁制交给姬渊，死前的嘱托还是照顾好阿涣，可见其对阿涣的宽容。前世中，大神使小泫也是为了更让小神使阿涣能活得无忧无虑才独自一人手染鲜血，历代海族神使唯有一人，双生可能代表不祥，曾有人提议舍弃无用的小神使，被小泫强硬镇压。为了让时常独守神殿的阿涣不那么寂寞，费尽千辛万苦找来金蚕哄人一笑，真真是疼爱有加，让宵风不知喝了多少缸酸醋。
今日宵风却发现，苏琢骨子里是怨恨着阿涣的，甚至比怨恨更进一步，要他死。
因为人格濒临崩溃，精神不稳，自我失控，还可能进入金丹期虚妄缠心将心底一丝阴欲无限放大，所以才发生先前一幕。
苏琢诡异的沉默令宵风更加确信：第一次，被誉为至纯至善的碧海仙灵在人前暴露了灵魂中埋藏极深的阴暗面。不是任性、顽皮、童心未泯这些字眼可以一笑而过，碧海仙灵会被魔气侵染并世世难以摆脱，理由充足，确实与姬渊关系不大，姬渊埋下的魔种只是一个引子。
“抱歉。”苏琢轻轻挣开宵风，替他处理伤口。
宵风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一时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时间又为碧海仙灵心痛不已，他沮丧的垂着头不言语，反倒苏琢开口安慰他，“混沌初开，化为阴阳，世上任何事都有朝与暮、光与影的两面。你有我的一魄，偶尔可以看到过去的事，有些话别人不懂，我想你是能懂的。”
宵风闻言抬起眼睛，苏琢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细致而缓慢的抚平伤口，情绪竟出乎意料的稳定，“在姬渊将苍流剑钉入我的身体前，那个心中毫无阴霾的碧海仙灵是不完整的，世间诸多磨难，哪能靠一颗‘不懂他人绝望与挣扎’的赤子心渡过？至纯至善在大义上是美德，但对所有人都好吗？非也，对纪染而言就是无上残忍。他长久以来的怨恨、痛苦、彷徨、无奈、挣扎我一点都不懂，所以最后才如此报复吧。佛修中有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入地狱如何懂得众生苦厄，不懂苦厄如何普度众生？修行提倡入世历练也正是这个道理。”
宵风深深凝视苏琢，碧海仙灵太完美，因此离所有人都太遥远，没有缺点与阴暗面哪还像个活物？在碧海仙灵眼里每个人都是好的，都值得爱护，所以无论妖魔鬼怪他都愿意带回碧海宫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但是苏琢不一样，她会疏远人，会防备人，她欣赏人性美好的一面，也懂得人性阴暗的部分，她不再像碧海仙灵一样事事光明磊落，她懂得隐忍、迂回、甚至采取阴私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处于观望状态，并不想牵扯到事件中。
纪染的死在碧海仙灵心中留下模糊阴影，阿涣与姬渊的合作令这片阴影壮大到叫碧海仙灵不得不正视的地步，所以他开始思考，所以他懂得了纪染的苦、阿涣的苦、姬渊的苦，所以他才知晓自己曾经伤害过多少人。
宵风终于明白，为何他只能遥望碧海仙灵却敢将苏琢抱入怀中，因为她是个人，有善有恶、优劣兼并、懂得悲欢的人。
“阿琢，我想吻你。”
苏琢微微一愣，窘了，不是正在说大道理吗？
宵风刚刚凑近，苏琢一指点在他唇上，提醒道，“天道制约。”
舌尖在指腹上轻轻点弄，宵风略微动情的含糊道，“我们今世没有血缘关系……”
苏琢屈指轻轻弹了他一下，“拜师时你以天道起誓过，想受天道惩罚吗？”
那时宵风尚且幼小，确实跪在碧海仙灵身前认认真真的起誓敬茶完成一大套正规拜师仪式，还是当着蛟龙全族的面。他勉强回忆了下自己的誓词，“我确实敬爱师父，没错，况且都双修了天道也没降下惩罚，你瞧，天道都成全了！”
苏琢又好气又好笑，“那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双修。”
宵风立马恬不知耻的虚心求教，“求师父传授真正的双修大法！”
听闻宵风舌尖蹦出“师父”二字，苏琢心中有根隐秘的弦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麻麻的震颤着，不过一瞬她就收敛住心思：金丹期真是可怕，越不是该有的心思越是蠢蠢欲动，方才一瞬竟然觉得师徒好刺激！
苏琢苦恼的闭了下眼睛，“过会儿阿镜同我一起，你护着他们，尤其看住司徒腾，我有预感，今夜不会太顺利。”
言罢，轻松解除宵风布下的禁制，冰冷的海水如雾消散，苏琢走向出口，不过才十来步身子就狠狠歪了一下，幸好宵风紧随其后扶住她，“阿琢，你方才思路清晰是回光返照？”
等待眼前扭曲的视野慢慢稳定下来，苏琢觉得自己得吐一口血来才能缓解胸口遭受孽徒会心一击产生的闷痛：大战之前居然跟她提“回光返照”？若不是有天道制约的师徒关系，信不信现在就打得你满脸桃花开！？
专业坑师父的宵风被苏琢狠狠瞪了一眼，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语病，依照以往经验他放弃越强行自我开脱越黑的行为，机灵的转移话题，“等下是打算用‘无尽剑域’吗？”
苏琢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无尽剑域，北海大神使的成名绝技，领域与剑道的巅峰之作。
宵风顿时满脸羡慕嫉妒恨的叫起来，“你竟然是为了他们！你又偏心！”
苏琢伸出一指准确无误的点中宵风丹田，丹田之内就是那颗被仙灵之气滋养得万分璀璨的蛟龙金丹，“我偏心了么？我偏心谁了？”
宵风没想到苏琢会干这事，惊讶之后故作羞涩的垂下睫毛，“师父……男人的丹田是不能随便摸的……”
苏琢手一抖，总觉得被宵风这样拖长了尾音甜腻的叫师父感觉怪怪的，于是不理他，“南陵那边有回应了吗？”
宵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四色令符，“没打扰你闭关所以送到池镜手上。”
苏琢接过令符，“走吧。”
